行宫书房,窗外已见晨曦。
李彻刚批完几份奏报,正用着早膳。
见秋白一身寒意踏入,便指了指对面座位,笑道:“这就回来了?朕还以为,你要在家中多盘桓些时日,处理族中事务呢。”
秋白行过礼,并未就座,恭声道:“秋家之事,该清的已清,该断的已断。”
“若他们不能顺应时势,纵有金山银海,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迟早被尘埃掩埋。”
“属下能做的已做完,余下看他们自己造化。”
李彻闻言点了点头。
这便是他看重秋白之处,恩怨分明,行事果决,绝不拖泥带水,更不会被所谓的家族牵绊住脚步。
他放下筷子,用绢巾拭了拭嘴角,神色稍微正了正。
“也好,你既回来了,接下来的事便交给你了。”
“荆州这几家撞上来的该收网了,赢布打架是一把好手,但这种细致活还是你来做更让朕放心。”
“臣,领旨。”秋白没有任何犹豫,躬身应命。
接下来数日,荆州城上空仿佛笼罩了一层无形寒霜。
秋白手持皇帝手谕,统调随驾锦衣卫、守夜人精锐,并要求本地府衙捕快协从。
一场收割行动,迅速在犯事的几个世家展开。
全副武装的军士破开大门,秋白那张脸出现在惊惶失措的家主面前。
这些家主往往会哭诉,自己已经交出了全部资产,不知陛下还要什么。
然而,秋白的话不多,往往只有几句:
“东城别院,后园假山第三块基石下有一个秘库。”
“祖坟往西七十步,老槐树根下方。”
“你三叔公那一房早已废弃的染坊,地下窖室,入口在西南角水缸下。”
“城外包给佃户的田庄,牛棚底下的地下室。”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是十分笃定,仿佛亲眼见过这些家族传承数代的藏宝地。
世家家主们一脸呆滞,道心破碎。
这些秘密他们是死死守着,连说梦话都不敢吐露分毫,向来是家族核心秘密。
陛下是如何知道的呢?
事实上,王远山留下的册子,结合守夜人近期的周密侦察,早已将这些秘密标注得七七八八。
藏是藏不住的,没有人真正能拥有这些财富,他们的祖宗只不过是替朝廷保管而已。
于是接下来几天,荆州城的百姓目睹了一车又一车贴着封条的沉重箱笼,从往日门庭显赫的宅邸中运出,汇入行宫外的车队。
金银锭、珠宝玉器、古玩字画、成匹的上好绢帛......甚至还有一些明显违制的物件,被匆匆覆盖着运走。
车队的马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沉甸甸,车轮深深碾入泥土路面。
与此同时,几扇木栅囚车也驶出了大牢。
里面关押的,是这几家中罪行最重的主犯。
他们颈戴重枷,脚缚铁链,形容狼狈,昔日的威风与体面荡然无存。
这些主犯将被押解进京,由刑部复审后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不过短短五六日,名单上的目标便已清理完毕。
该罚没的财货已入库,该抓的人已上枷,该申饬警告的家族也战战兢兢地奉上了罚银。
第七日,晨光熹微。
荆州城门刚刚开启,守门士卒尚带着几分倦意,便见那支已驻扎数日的皇家仪仗,不知何时已然整队完毕,正悄无声息地次第出城。
没有鼓乐,没有喧哗,甚至连本地官员都未惊动。
御驾车辇走在队伍中段,窗帘低垂。
太守杜青城带着几位属官匆匆赶到城门时,只能望见队伍末尾的烟尘。
他怔了怔,对着远去的旌旗躬身长揖,心中五味杂陈。
随即回头看了一眼平静的荆州城,知道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銮驾之内,李彻靠坐着,翻阅秋白呈上的最终查抄清单,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笑意。
收获远超预期,足够再开几个工厂了,或是支持西北打几场小规模战役了。
更重要的是,荆州这个长江中游重镇经过此番震慑,未来推行新政的阻力必将大减。
车队向着西方,朝着下一个目标——蜀地,稳稳行去。
身后,荆州城墙渐渐隐没在晨雾与地平线下。
风过原野,草木低伏。
。。。。。。
时已深秋,寒意渐浓。
南巡队伍离开荆州后,溯江西行,经夷陵,过秭归,穿行于鄂西连绵群山之间,终于抵达了蜀道东端的起点——葭萌关。
关城扼守山口,依峭壁而建,砖石斑驳,旌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城墙脚下,便是著名的金牛古道开端,一条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开凿、延展而上的狭窄孔道,宛如巨斧在群山间劈出的一道伤痕,蜿蜒隐入云雾深锁的层峦叠嶂之中。
李彻徒步登上一处高坡,远眺雄关险隘。
秋风卷起他玄色披风的下摆,有股子山间特有的寒意。
眼前景象苍莽雄奇,壁立千仞,一线鸟道悬于半空,令他胸腔间涌起一股澎湃之感。
记忆中那些已经有些模糊的诗句,此刻清晰地浮现心头: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李白那恣意狂放又饱含惊叹的文字,穿越时空,与眼前这真实不虚的险峻重叠在一起。
少年时在学校,李彻最喜欢的文言文便是李白的《蜀道难》。
不像其他古文那般用典,还喜欢讲大道理,李白的诗句音韵铿锵,气象万千,乃是极致的浪漫想象。
如今亲身站在这里,方知‘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绝非虚言,那是古人在面对自然天堑时,内心最真实的震撼之情。
罗月娘牵着马,静静侍立一旁。
她换上了一身更适合山行的劲装,外罩软皮甲,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
目光沉静地望向关隘深处,那里是她的故乡。
“陛下,过了这葭萌关,才算真正踏入蜀地门槛。”
罗月娘见李彻凝望良久,轻声开口:“自此西去,金牛古道上,尚有四座紧要关隘——剑门关、涪城关、江油关、白马关。”
“一关险似一关,尤其是剑门,两山夹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绝险。”
她顿了顿,继续道:“即便侥幸连破五关,入了蜀境,麻烦也才开始。”
“蜀地群山环抱,江河切割,官道年久失修之处甚多,更多是依靠历代开凿的栈道、偏桥相连。”
“那些栈道凌空架于绝壁,下临深渊,木板腐朽,铁索锈蚀,稍有不慎便是人马俱碎。”
“且山中气候多变,雾锁烟迷,瘴气时起,若无熟悉路径的本地向导引路,纵有千军万马,也极易困死迷途。”
李彻收回目光,看向罗月娘,点了点头。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太白的诗看起来夸张,却也是道出了实情。
如此天险,确是一道天然屏障。
李彻缓缓开口道:“屏障可御外敌,亦可固内弊,蜀中世家久据地利,与外界沟通不畅,其心思盘算,恐怕也与中原、江南有所不同。”
罗月娘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陛下明鉴,蜀道艰难,消息往来迟缓,朝廷政令至此,往往效力衰减,或为地方曲解。”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控制盐铁、药材、山货等要害,又与各地羌、氐、蛮部关系复杂,自成体系。”
“其敬畏朝廷兵威,却也未必全然心服。”
李彻望向云雾缭绕的蜀道深处,浅笑道:“那便,进去看看。”
队伍稍作休整,检查车马辎重,留下部分笨重物资与不适山行的车辆在关后营地。
随即开始正式踏上金牛古道,叩关入蜀。
一过葭萌关,天地仿佛骤然收紧。
道路果然如罗月娘所言,多数地段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凿孔架木而成的栈道。
所谓‘道’,宽处仅容两马并行,窄处需单人贴壁侧身而过。
脚下木板历经风雨,踩上去发出嘎吱呻吟,缝隙间可见下方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在其间流淌,更显空寂凶险。
外侧粗大的铁链作为护栏,入手冰凉湿滑,锈迹与青苔并存。
车轮无法通行,所有车驾皆弃,重要物品改由骡马驮运。
李倓那辆自走车也如此,他哭哭啼啼不肯将其留下,李彻只得派锦衣卫先行护送自走车回京。
李彻也换了坐骑,是一匹善于山行的蜀地矮种马,沉稳耐劳。
耶律仙起初还觉新奇,行不多久,眼见身侧便是万丈深渊,山风呼啸似要將人卷走。
小脸也有些发白,紧紧跟在李彻马后,不敢再东张西望。
罗月娘则神色如常,不时低声提醒队伍注意脚下。
山道蜿蜒,盘旋而上,时而钻入昏暗的隧洞,阴冷潮湿,滴水声声;时而跨越深涧上的偏桥,桥身随步伐晃动,桥下激流轰鸣,白浪翻涌,令人目眩。
气候果然多变,方才还是秋阳透过稀薄云层洒下几缕光斑,转过一个山坳,浓雾便不知从何处涌出,顷刻间笼罩四野,能见度不足十步,队伍不得不收紧,缓行甚至暂停,等待雾散。
看到这一幕,李彻不由得叹了一声:“李白他老人家当年还是保守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