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家之事,李彻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很简单,在翻看王远山留下的世家底细小册子时,李彻看到了荆州秋家。
联想到秋白偶尔说话带的荆州口音,便是心中已有了怀疑。
于是,便命张震派遣守夜人去当地调查一番,果真查出了些东西。
李彻知道秋白绝非穷凶极恶之人,不然也不会将他当做亲信,留在身旁这么多年。
自从他在王远山那里得了小册子,就下定决心收割一波,索性先从这个秋家下手。
按照小册子上的信息,秋家私下里的藏匿的财产可是不少,在同等级的世家中名列前茅。
“陛下......”秋白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属下欺瞒陛下多年,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李彻没有立刻叫他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和朕说说吧。”
秋白沉默着,似乎在积聚开口的勇气。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上半身,目光不敢与李彻对视,只是空洞地望着御案的一角。
“属下确是出身荆州秋家,家父秋明远,乃家主秋宏之庶弟。”
“属下年少时,也曾以为家族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不料想......”
他顿了顿,继续道:“属下之父虽为庶出,但才干出众,尤其擅长经营庶务。”
“先祖父在时,曾将家族半数田产、漕运交由他打理,这便成了取祸之根。”
“嫡房长子,也就是属下的堂兄秋山,及其母族陈郡谢氏,视我父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担心先祖父会更改继承顺序,更忌惮我父掌握家族财源,平日多有针对,都被我父一一化解。”
“后来边境有警,朝廷征调粮秣,秋山联合其县丞舅父,伪造我父‘勾结仓吏,侵吞军粮’之证据。”
“嫡房又和族中长辈相互媾和,未容我父自辩,便在三更时分,于祠堂内以家法赐死了我父,对外却只称急病暴卒!”
秋白眼中已是赤红一片:“陛下!我父一生谨慎,打理家族从无错漏!”
“就因他威胁到了嫡房的权位,为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做了替罪羊,他们就这般草菅人命!”
李彻面色沉静,心中也不免有些愤慨。
这就是古代的法律体系,家法和私发大于律法,此等劣习怎能不改?!
世家的内斗他见识过太多,比这更肮脏的也不在少数。
但这毕竟是发生在身边人身上的事,却是更令人心惊。
“属下当时年少气盛,不信父亲会如此糊涂。”秋白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在父亲书房里,找到半封未及销毁的信,正是秋山笔迹。”
“信中提及‘除二房,夺财权,事成之后,漕利三七分之约’。收信人,正是那位县丞!”
“我还查到,那批被侵吞的军粮,实则被秋山暗中倒卖给了西南的土司,换取金银和违禁的兵器。”
“我拿着证据,想去寻家族中尚算公正的叔祖主持公道,只是叔祖有事在外,还未归来。”
秋白惨笑一声:“该是属下倒霉,那秋山母子早已存了斩草除根之心,那一年的中秋夜宴,他们在我酒中下了迷药,本意是让我神智昏聩,失足落水。”
“幸得我还算机警,那酒水入口察觉有异,只饮半杯便佯装大醉。”
“秋山见我不倒,便撕下伪装,带着八名心腹家丁,将我堵在后花园水榭。”
“他亲口承认了一切,说我父碍事,我这个小杂种更留不得......”
“所以,你动手了。”李彻缓缓接口。
“是。”秋白重重点头,“属下当时别无选择,他们拳脚相加,招招致命!”
“混战之中我夺刀自卫,一刀杀了秋山,还有三个扑得最凶的家丁,其余人则一哄而散。”
“秋山之母谢氏,听闻动静赶来,见其子身亡,疯癫般扑上来撕打,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
秋白抬起头,脸上泪水未干:“一夜之间,五条人命,其中更有秋家嫡系子孙,纵然是他们设计在先,这弑亲之罪,我也无从辩驳。”
“嫡房欲效仿害死我父旧事,以家法赐死属下,幸亏我那叔祖即使赶了回来,才将我救下。”
“但他一人也斗不过其他几房合力,费劲手段最终也只能将我交给官府治罪。”
“家族将所有罪责推到我一人身上,说那些家丁是我勾结的强盗,只为了弑兄。”
“本该判斩立决,适逢朝廷新令,重犯可入北疆罪徒营赎死......”
秋白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颓然伏倒在地:“属下在罪徒营挣扎求存,只为一朝能洗刷父亲冤屈,为自己求个明白。”
“后来得遇陛下收为亲卫,重获新生,再后来随陛下入了奉国,追随陛下实现宏大的理想,这些事情便渐渐放下了......”
“之所以隐瞒出身,实是自知出身污秽,恐玷污陛下清听,更恐牵连陛下声名。”
“此乃欺君大罪,属下任凭陛下处置。”
暖阁内一片死寂,李彻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
故事本身并不出乎他的预料,世家内斗的龌龊大抵如此。
守夜人在荆州查到的情况和秋白所说差不多,只在细微之处有些许出入。
秋白此刻的坦白,意味着他最终选择了对皇帝的绝对坦诚,哪怕可能带来他无法承受的后果。
对于李彻来说,一个忠诚的秋白,比整个秋家都重要。
良久,李彻才缓缓开口:“行了,起来吧。”
秋白身体一颤,迟疑着慢慢站起身,却依旧垂着头。
“你的罪责,朝廷当年已经判过,罪徒营便是你的刑期。”李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此事错不在你,至少不全在你。”
“世家倾轧,脏秽至此,你不过是其中一枚险些被碾碎的棋子。”
秋白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微弱的光芒。
“至于欺君之罪。”李彻微微摇头,“你隐瞒的不过是私仇家恨,而非对朕的异心。”
“这些年你随朕出生入死,若因此等旧事便否定今日之功,岂是明君所为?”
“陛下!”秋白眼眶再次发热。
“不过。”李彻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秋家之事,既然牵扯到军粮和走私,便不再是你的家事,而是国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朕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为你父亲正名的机会。”
秋白心中一凛,屏住呼吸。
“大军刚自琼州凯旋,朕有意出巡天下,视察江防、漕运......而荆州地处长江中游门户,又是两湖中心,自然要去看一看。”
秋白浑身剧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李彻一字一句道:“届时,就由你负责带队随朕一同前去,你明白了吗?”
“朕倒要看看,当秋家看到那个当年被他们陷害的弑亲罪人,如今成了我大庆的侯爷,又会是什么个嘴脸!”
秋白胸膛剧烈起伏,多年压抑的仇恨汇成一股洪流,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没有丝毫犹豫,以头抢地:“属下,愿为陛下前驱!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出巡的念头,并非李彻一时兴起。
自平定南方后,他心生巡狩四方的心思。
其一,行省制推行之后,在地方上遭遇的软钉子,比自己预想的更多。
地方官员上奏章,永远是在说‘正在竭力办理’、‘稍有阻碍’之类的话,可实际成效却如老牛拉破车。
不亲自下去看看,那些地方官员就一直阳奉阴违。
光在深宫里看文书、听汇报,终究是隔靴搔痒。
其二,对于南方饱受战火折磨的百姓,朝廷也需要怀柔。
军队的震慑是暂时的,自己要让天下人知道,如今坐江山的不是只知朝堂斗争的皇帝,而是一个年富力强、能明察秋毫的年轻天子。
同时,也要让那些勤勉任事的地方官放下心来,安心为朝廷办事。
这其三嘛......
李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着殿外被宫墙切割成四方的天空。
自从入了帝都之后,自己在这锦绣牢笼里一待就是三年。
每日案牍劳形,与各路心思九曲十八弯的臣子周旋,这身子骨都有些锈了。
去云梦山那短短一程,纵马山野的感觉着实让李彻神清气爽。
一个马上雄主,若久困宫阙,锐气消磨,绝非国之幸事。
前次去云梦山,离开半月有余,朝廷依然运转如常,证明内阁体系,已具备相当的维持能力。
这就给了他南巡的底气。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坐镇中枢,总揽全局。
至于这个人选,除了大庆燕王外,还有第二个选项吗?
可问题是,李彻想起上次自己北巡避暑,李霖就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那张脸苦得能拧出汁来。
半月尚且如此,这次出巡少说也得半年起步,四哥他能答应?
怕不是要跳起来跟自己拼命。
“得想个法子......”李彻摩挲着下巴,心中默默想着。
他这个四哥打仗是一把好手,待人也赤诚,可就是对处理政务一窍不通,那是能躲则躲。
硬逼不是不行,但兄弟间伤了和气总归不好。
最好是能有个把柄,让他心甘情愿地接下这担子.......
想到这里,李彻眼珠子一转,看向面前的秋白:“燕王最近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