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长公主缓缓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头上那顶陌生的冠,唇角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在嬷嬷和宫女的搀扶下,云安长公主如同踩在云端,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长公主府。
跨过门槛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府门外,送亲的仪仗早已准备就绪。
规制虽远不及文淑长公主出嫁时的十六抬凤辇,但也是八抬的翟舆,装饰着象征两国联姻的龙凤和狼鹰图案。
匈奴使团派来迎亲的使者和部分护卫骑士,俱已换上较为正式的服装,列队等候。
大周这边,则由礼部指派了一位侍郎,和宗人府的官员,率队护送长公主到边境。
见礼部派来的官员不是顾锦潇,云安长公主垂下眼帘,心中的最后一丝慰藉也消失了。
她登上翟舆,坐在轿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却感觉不到痛。
轿子被平稳地抬起,开始缓缓移动。
云安长公主能感觉到轿身微微摇晃,听到外面整齐的脚步声、马蹄声。
她知道,从此以后,家乡是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队伍路过皇城外,略作停留。
依制,出嫁的长公主需在此辞别帝后,拜谢君恩。
然而今日宫门紧闭,并未开启。
只有李常德带着几名小太监,捧着南宫玄羽的赏赐,代帝王出面,说了些“永固两国之好”的训诫之词。
翟舆内的云安长公主,听着李常德尖细的嗓音,眼底露出了一抹嘲讽之色。
礼毕,队伍再次启程,朝着北门而去。
这一次,再无停留。
很快,匈奴使团的车队,在城门外跟云安长公主的送嫁队伍汇合。
挛鞮·伊屠的仪仗车驾赫然在列。
大周礼部派出了以一位郎中为首的官员队伍,一路护送使团至边境,并负责传递南宫玄羽给匈奴单于的亲笔回信。
这既是礼仪,也是监视,确保使团沿途不会再生事端。
城楼上,顾锦潇与几位同僚肃立目送。
寒风掀起他绛紫色官袍的一角,他面容平静,目光深远。直到队伍的影子消失在天际线,方才缓缓收回视线。
此番接待匈奴使团,历时月余,风波不断,如今总算告一段落。
谈判的条款对大周有利,最后的践行宴上,也未曾让匈奴讨到半分便宜。
然而,顾锦潇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沉甸甸的。
云安长公主远嫁的命运已不可更改,北疆的未来,真的能因一纸和约而永保太平吗?
那位左贤王离去时,看似恭顺,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处,似乎仍燃烧着未熄的野火。
顾锦潇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下城楼。
礼部还有诸多后续事宜需要处理,容不得他过多感怀。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看似浩浩荡荡北归的队伍,在离开京城两日后,于一处驿馆休整时,悄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夜色如墨。
驿馆后院的马厩旁,几道黑影汇聚在一起。
挛鞮·伊屠已卸去了彰显身份的匈奴王族服饰,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大周北方行商常见的灰褐色棉袍,头戴遮风的毡帽。
他本就身形高大,气质迥异于寻常汉人。但此刻刻意佝偻了些肩膀,收敛了那股慑人的锋芒,混入人群中,若不仔细打量,倒也像一个常年奔波,饱经风霜的普通商队头领。
挛鞮·伊屠面前,站着同样改换了装束的灰隼,和另一名精干的心腹。
“王爷,一切已安排妥当。”
灰隼低声道:“……队伍明日会照常启程,由赫连泽大人和乌维将军带领,按原计划返回王庭。”
“沿途会故意放慢些速度,做出携重礼,谨慎行路的姿态。”
“我们留下的替身,也会在车内偶尔露面,足以瞒过护送的大周官员和普通眼线。”
挛鞮·伊屠点了点头:“京中接应的人呢?”
灰隼道:“已安排好了。”
“我们在京中有一处隐秘的货栈,掌柜的是早年埋下的钉子,绝对可靠,王爷可以皮货商人的身份暂时落脚。”
“探查之事……属下会重新启动部分暗桩,但需要时间,且必须更加小心。大周朝廷经过此番,警惕性必然更高。”
挛鞮·伊屠低沉道:“本王知道,但必须查。”
“那神秘武器的秘密,一日不弄清楚,我匈奴便一日寝食难安。”
“南宫玄羽将它藏得再深,可它只要存在,就一定有迹可循。”
他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亲自前来谈判,还允诺了巨额的战马、屈辱的条款。最终的目标若是落空,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事。
就这样空手返回草原,面对单于的询问、内部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挛鞮·伊屠无法交代。
更重要的是,神秘武器的威胁,让匈奴如芒在背。
不弄清楚,他未来的所有雄图霸业,都可能被摧毁。
所以,他必须留下。
哪怕冒险,哪怕孤身深入虎穴。
“王爷,此举风险极大。”
灰隼忍不住再次提醒:“一旦被大周发现您私自潜回……”
“所以,本王绝不能被他们发现。”
挛鞮·伊屠冰冷道:“传令下去,所有知晓此事的,包括京中接应之人,务必慎之又慎。”
“探查以收集零碎信息、观察异常为主。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得采取任何可能暴露的行动。”
灰隼应道:“是!”
“走吧。”
挛鞮·伊屠最后看了一眼驿馆主楼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护送的大周官员、使团的主要成员正在宴饮,无人察觉后院的这番密谋。
他拉低了帽檐,转身融入夜色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驿馆,朝着京城的方向折返而去。
……
冷宫。
康妃裹着一件不起眼的斗篷,在彩菊的陪伴下,低调地来了这里。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不知是冷的,还是心头的弦绷得太紧。
康妃选在这个日子过来,是仔细盘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