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的厅堂从未在正午时分这般热闹过。
喜妈妈风风火火地指挥着小厮关上大门,又扯着嗓子将各房的姑娘都叫了出来。
一时间,整座乐坊像是被惊扰的蜂巢,到处是脚步声、低语声和惺忪的抱怨声。
“都听好了!”喜妈妈站在堂前,叉着腰,胭脂红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醒目,“今儿来了位神医,要给大家伙儿瞧瞧身子!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谁也不许躲懒,都给我收拾齐整了出来!连后院养病的、厨房帮佣的,只要是女的,都到前头来排队!”
青鸾在一旁帮着张罗,将乱哄哄的人群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
姑娘们多半睡眼惺忪,有的连妆都没来得及上,素面朝天,披散着头发;有的裹着薄衫,脸上还带着枕痕。
她们相互窃窃私语,都是好奇。
这种地方,看病从来是能拖则拖,哪有人主动请大夫来看的?更别说是免费的了。
楼上雅间内,殷衍坐在桌边,闭目养神,那只碧荧荧的假眼在眼睑下微微凸起,像沉睡的异物。
他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发出规律而低沉的笃笃声,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殷兄,”魏长乐忽然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劳烦您往边上挪挪。”
殷衍睁开眼,独眼中闪过疑惑,但还是依言向左侧挪了一个位置。
魏长乐展开卷轴,却不是画,而是两张并排贴着的画像——纸色微黄,笔触细腻,显然是出自画工老练的匠人之手。
殷衍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左边那张是个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的文气,鼻梁挺直,嘴唇微薄。
右边那张则是个四十上下的汉子,脸型方正,浓眉阔口,下颌留着短须。
这两幅画,殷衍瞬间就认出来。
不正是摘心案两名死者,画像在诸坊都有张贴。
“司卿这是……!”殷衍声音压低,独眼盯着画像。
魏长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钉,走到殷衍身后的墙面。
他选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好在殷衍身后,只要坐在殷衍对面,就能看见。
且光线正好,不暗不亮。
铜钉入木,画像挂起,两张人脸便悬在了殷衍身后几步之遥。
“你现在是神医,”魏长乐退后两步,审视着画像的位置,满意地点点头,“看病的时候,病人总要看着你,自然也就会看见你身后的画。若有人认得画中人,眼神、表情、呼吸、脉搏……总会有异样。”
殷衍恍然大悟,右眼眼角细纹加深:“原来如此……可司卿,万一她们不看画呢?”
“人走进陌生的房间,第一件事是什么?”魏长乐反问,笑容里带着洞察,“是观察环境。尤其是这些常年周旋于各色人等的女子,她们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打量四周。”
殷衍摇头道:“她们对这里不陌生!”
“你在这里诊病,前所未有,很是稀奇。”魏长乐笑道:“所以今日这房间,对她们来说就非常陌生。你这张脸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再加上身后的画像,她们不可能不看。”
殷衍沉默片刻,独眼盯着魏长乐:“司卿思虑周全。只是……若真有人认得,恐怕会惊惶失措,当场露馅。”
“那岂不是正好?”魏长乐轻笑一声,走回桌边坐下,“我们要找的就是认得的人。她若当场失态,我们便当场问话;她若强作镇定,我们便事后留人。”
正说着,门外响起喜妈妈夸张的笑声和脚步声。
“神医!公子爷!都准备好了,您看是现在开始?”
魏长乐冲殷衍使了个眼色,殷衍整了整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那种砂纸磨过粗木的低沉:“让她们一个一个进来。抬一件屏风进来,挡在门前,我瞧病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往里窥视。”
喜妈妈连声应好。
很快,小厮搬来一面绣着花鸟的屏风,立在雅间中央。
如此一来,站在门外看不到两幅画像,只有进门绕过屏风,坐在殷衍身前,才能看清楚画像。
魏长乐则是站在斜角,既不会让人注意自己忽略了画像,自己也能清楚地观察到殷衍对面每一个人的反应。
“第一个——春杏!”青鸾在门外唱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走进来。
殷衍抬手,指着身前的小圆凳:“坐下!”
春杏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移——果然,她看见了殷衍身后那两张画像。
她的目光在左边那张书生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什么,但很快就移开了,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殷衍观察着春杏的脸色,碧色幽幽发亮:“你近日是否常感头晕,夜寐多梦,醒来时口干舌燥?”
春杏一惊,连忙点头:“是……是的。夜里总睡不踏实,白日里也没精神。”
“舌尖伸出来看看。”
春杏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张嘴,伸出舌尖。
殷衍看了片刻,声音平淡:“心火旺,肝气郁。少吃辛辣,多饮温水,午后可小憩片刻。下一个。”
整个过程干脆迅速。
春杏起身行礼,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再去看那画像第二眼。
魏长乐眼神平静——第一个,不是。
“第二个——秋月!”
如此这般,一个接一个的姑娘被叫进来。
殷衍不愧是监察院里精于药理、擅察隐疾的好手,仅凭面色、眼神、呼吸、舌苔,便能说出七八分症状,往往一语中的,引得姑娘们惊叹连连。
而魏长乐则如潜伏的猎手,静观每一个人的反应。
大多数姑娘进门后,都会先好奇殷衍的独眼,然后目光上移,看向画像。
有几位姑娘并无注意到画像,魏长乐便故意从殷衍身后走过,引起对方的注意,等自己闪过,姑娘也就立刻能见到画像。
已经看过了十七八个,画像依然只是画像,没有引起任何异常反应。
殷衍的诊断还在继续,他的声音始终平稳低沉,像一口古井,不起波澜:
“你脾胃虚寒,少食生冷。”
“你肺经有热,少哭,哭多了伤肺。”
“你血气不足,月事不调,需温补。”
“你……”
每诊断一个,魏长乐便仔细观察姑娘对画像的反应——平静,平静,还是平静。
难道判断错了?
潇湘馆内并无人认识死者?
又或者,认识的人今日不在?
魏长乐面上不动声色,耐心等候。
反正他也只是用这个办法作为尝试。
甜水集这么多乐坊,死者可能去过其他乐坊,不一定在这里就能找到线索。
“第二十三个——香莲!”
门被推开,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身材高挑,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褙子,头发松松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只薄施脂粉,眉眼间有种与这风月场所格格不入的清冷。
她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行走间步态沉稳,不似其他姑娘那般轻浮。
她一进门,目光先是被殷衍那只碧荧荧的假眼吸引,微微一怔,坐下时,她的视线自然上移,落在了殷衍身后的画像上。
起初,她的目光是淡淡的,从左到右扫过。
但当她的视线落在右边那张方脸汉子的画像时,整个人骤然僵住!
魏长乐观察的清楚。
香莲的瞳孔在那一瞬间急剧收缩,嘴唇微张,喉头滚动了一下,手指猛然抓住膝盖上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然后变得急促而紊乱。
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那张画像,像是看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恐惧、憎恨、痛苦……种种情绪在她眼中翻涌。
“你……!”殷衍开口,声音依旧低沉,“近日是否心悸气短,夜不能寐,常做噩梦?”
香莲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画像。
她低下头,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的。夜里总惊醒。”
“梦见什么?”殷衍追问,独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没什么,就是一些旧事。”香莲的声音克制得近乎冷漠,“神医,我这病要紧吗?”
殷衍沉默片刻,碧色假眼在眼眶里微微转动:“你心神不宁,恐惧内蕴,这是心病。若心结不解,药石罔效。你可有特别害怕之事?或是什么人?”
“没有。”香莲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斩钉截铁,“我就是身子虚,没别的。”
她说话时,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眼神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地板看出个洞来,再也不敢抬头看那画像一眼。
魏长乐在角落静静看着。
找到了——就是她!
殷衍按部就班地问了几句症状,看了舌苔,最后道:“你需静养,少思少虑。下一个。”
香莲几乎是立刻起身,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缓缓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她的背影挺直,但魏长乐注意到,她的手在跨出门槛时,扶了一下门框——那一下用力很重,指节都泛白了。
殷衍转过头,独眼看向魏长乐,用口型无声地说:就是她。
魏长乐微微颔首,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有立即动作,而是示意殷衍继续。
还有十几个人要看,不能打草惊蛇。
接下来的诊断,魏长乐依然仔细观察每一个姑娘的反应,但心中已有了底。
他知道,鱼已经上钩,现在要做的,是把网慢慢收紧。
两个时辰后,所有姑娘都看完了,已近黄昏。
殷衍一共指出了七个“病情较重”的,香莲自然名列其中。
喜妈妈拿着名单,又是欢喜又是愁——欢喜的是有病早发现,愁的是抓药得花钱。
乐坊的姑娘都是私产,只要活着,就能挣银子。
如果花费较小,几服药就能治好,那自然好说,可是若患上重疾,那就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了。
“喜妈妈,”魏长乐适时开口,笑容温和,“今日殷神医辛苦了,也要喝几杯放松一下。我想请位姑娘陪着喝两杯,方才殷神医说香莲姑娘病得颇重,且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想让她过来陪酒,若能开解一二,也算积德。”
喜妈妈眼睛一亮:“公子爷真是菩萨心肠!香莲那丫头性子冷,不爱说话,可人倒是本分……您稍等,我这就叫她来!”
她扭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人送上酒菜瓜果。
毕竟帮乐坊一大帮人看病,喜妈妈便是再吝啬,也不好意思怠慢。
没过多久,喜妈妈便带着香莲进来。
香莲换了身稍整齐的衣裳,重新梳了头,脸上也补了点胭脂。
她低着头走进来,眼神始终避开殷衍身后的画像。
“香莲,好好伺候公子爷和神医。”喜妈妈堆着笑,“公子爷怜你病弱,要单独关照你,这可是你的福气!”
说完,她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雅间内只剩下三人。
香莲站在门边,不坐也不动,只是垂着眼,双手交叠在身前,姿态防备。
魏长乐不急着开口,慢条斯理地倒了三杯酒,一杯推给殷衍,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最后一杯放在桌对面:“香莲姑娘,坐。”
他的声音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
她迟疑片刻,还是挪着步子走到桌边,在凳子上坐下,却只敢坐半边,身子绷得笔直。
“喝杯酒,压压惊。”魏长乐将酒杯推近些,“你方才见到殷神医身后的画像,似乎很害怕?”
“没有。”香莲立刻否认,“我只是身子不适。”
“是吗?”魏长乐笑了笑,忽然抬手,指了指殷衍身后的画像,“那你看见右边那张画像时,为何那般惊恐?”
香莲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恐惧和戒备,嘴唇紧抿,像是要咬出血来。
“左边那个书生,你不认得。”魏长乐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右边那个中年汉子,你认得。而且你很恨他,对不对?”
香莲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盯着魏长乐,眼神如刀:“你们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殷衍坐在一旁,独眼静静看着她,碧色假眼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不言不语。
魏长乐等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些,才继续开口:“你放心,我们不是来害你的。相反,我们是来帮你的。那个汉子已经死了,你再也无需怕他。”
“死……死了?”香莲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魏长乐,眼中的恐惧被震惊取代,随即又涌起复杂的情绪——是解脱,是快意,还有一丝茫然,“怎么死的?谁……谁杀的?”
“这就要问你了。”魏长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锥,直刺香莲心底,“你为何如此恨他?他做过什么?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香莲咬住嘴唇,眼中泛起水光,但她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沉默良久,久到魏长乐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她忽然冷笑一声,声音破碎而凄凉:“他叫赵老四,是我们村的村霸。六年前,我爹病重,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我娘跪着向他借了一两银子,说好秋收还一两二钱。可那年偏偏遇上旱灾,地里颗粒无收……”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秋收后,赵老四带着人来要债。我们家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还?他就说,还不起也行,让我跟他走,抵债。”
“我爹娘不肯,跪在地上求他宽限。他……他当着我爹娘的面,一把火烧了我们家仅剩的半间草屋,把我爹从病床上拖下来打……!”香莲的声音开始颤抖,“我爹本来就病重,被打得吐了血,没几天就……就没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我娘哭瞎了眼,赵老四还不罢休,说要么还钱,要么交人。最后……最后我娘跪着求我,说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不能都饿死……我就……”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魏长乐沉默片刻,轻声问:“他就这样把你卖了?”
“一两银子。”香莲抬起头,脸上泪痕斑驳,眼中却燃烧着刻骨的恨意,“我就值一两银子。他把我卖给了一个人牙子,人牙子又转了几手,最后我就成了潇湘馆的香莲。”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冷得像冰:“这四年,我每天都盼着他死。我甚至想过,攒够了钱,就找人去杀了他……可是一个风尘女子,攒的钱连赎身都不够,哪有钱买凶杀人?”
魏长乐与殷衍对视一眼。
这故事听起来真实,情感也不似作伪。
“他死前,可曾来找过你?”魏长乐追问。
香莲摇头:“没有。自从把我卖了,我就再没见过他。”
魏长乐沉吟片刻:“你老家在何处?”
“三平县庙王村!”
“三平县?”殷衍道:“那岂不是就在京畿一带?神都往北去,快马两天时间就能赶到。”
香莲道:“我不知道有多远。”
“他将你卖了之后,你不再见过他,那就是说,你不知道他来到神都。”魏长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他这次来神都,也不曾来潇湘馆?”
“我不知道他神都。这阵子他应该也没来过潇湘馆,我没见过他。”香莲说,“但如果他真来神都,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那种人,不会无缘无故离开自己的地盘。”
魏长乐点点头,又指了指左边那张画像:“这个人,你真没见过?”
香莲仔细看了看,摇头:“没有。至少在我的客人里,没有这样的人。”
“赵老四平日里,可有什么仇家?”魏长乐继续问,“或者,他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事?”
香莲努力回忆,眉头紧皱:“我跟他……其实不熟。在村里时,我只远远见过他几次,连话都没说过。被卖之前,我只知道他凶恶,但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被卖之后,就更不知道了。而且都已经六年多了,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我也一无所知。”
魏长乐与殷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香莲姑娘,”魏长乐的语气缓和下来,“今日你说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喜妈妈和其他姑娘。赵老四已死,你的仇也算报了,但若让人知道你与他的死有关联,反而会惹来麻烦。明白吗?”
香莲点点头,眼中的恨意渐渐被疲惫取代,“我明白……谢谢你们告诉我他死了。至少……至少我知道,他遭了报应。”
她站起身,行了一礼:“若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
“等等。”魏长乐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桌上,“这里有些银子,不多,但够你抓药调理身子。”
香莲看着那荷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摇摇头:“不必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挺直,脚步却有些虚浮,出门的时候,反手带上门。
门关上后,殷衍低声开口:“司卿,你觉得她说的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