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落河那些位于高处的斥候浑身都凉了。
他们看到远处的密林间有大量的军队在涌出。
很显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猎杀!
无论是阵地的选择,所用的军士,以及他们手中特制的军械,完全都是针对曳落河。
他们叼在嘴里的竹哨因为他们颤抖的嘴唇和分外紊乱的沉重呼吸,根本吹不出可以用来传递军情的调调。
这些斥候之中的一名头目在迟滞了数个呼吸的时间之后,直接丢掉了手中用来打旗语的两面旗帜,飞快的掏出细炭笔,在羊皮小卷上飞快的记录这里发生的事情。
必须把发生在这里的军情传递到安知鹿他们手中,否则要遭殃的不只是这三千曳落河!
纤细的炭笔在羊皮小卷上飞快留下一行字迹,接着这羊皮小卷马上封入信鸽脚上的小管之中。
时间紧迫,这名斥候头目选择先行传递一份粗略军情出去,接下来若有时间,他会再详细描述这支怪异的骑军和这支陌刀队。
然而信鸽刚刚冲天而起,他就看到高空之中有黑色的影迹飞快的坠落。
他的瞳孔剧烈的缩放着,手中的炭笔喀的一声折断。
猎鹰!
专门捕杀信鸽的猎鹰!
这名斥候头目突然叹了口气。
他看到有数十道极快的流影在林间穿梭,朝着他们所在之处围杀过来。
他又看到了远处密林之中涌出的军队之中,有许多火红色的沙洲马。
那就是突厥黑骑的火飞龙。
在这一刻,他清晰的意识到,一切挣扎都是毫无意义的。
在对方蓄谋已久的这场猎杀之中,连曳落河的辅军都根本无法逃出这片河谷地带。
……
数只海东青在空中急坠而下,落入密林之间。
林间数名回鹘密谍司的密谍取下这几只海东青带来的紧急军情,接着其中一人再放飞信鸽,另外几人同时朝着一条羊肠小道狂掠。
不久之后,清渠驿之中焦急等待着的段酌微终于接到了泾河河谷方面传递而来的最新军情。
“好!”
只是打开其中一份军情快速扫了一遍,段酌微就喜形于色,拍案而起,“可以让贺海心进清渠大营去议事了。”
……
距离长安清渠大营数里处的一处私驿之中,一辆黑漆平顶的马车在十余名修行者的护卫下,沿着被军靴和车轮碾实的土路,到了营门前方。
整个清渠大营倚着一片微隆的土塬而建,木制的营寨围墙高耸,望楼林立,上面到处都是穿着甲胄的军士。
营门前,拒马枪森然排列,尖刺斜指天空,仿佛巨兽颚下的獠牙。枪矛如林,旗帜如云,那面代表着主帅权威的纛旗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夕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绷。
那辆马车在这样的背景下,显得异常平静,马车通体漆黑,唯有车窗垂着的帘布是深青色,用料考究,却无任何纹饰徽记,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神秘。
在距离营门三十步处,马车停了下来,贺海心从马车之中走出,孤身一人进入大营。
大营之中一片静默,所有的目光都悄然的投在这名年轻人身上。
他们都知道这名年轻人没有功名在身,不是朝堂官员,甚至没有一点修为,但他代表着的是明月行馆,是大唐道首顾留白。
主将郭汾阳的营帐之中空空荡荡,除了凝立在沙盘前的郭汾阳之外,没有其他的将领和幕僚。甚至当贺海心进入这顶营帐之后,营帐周围一里多地也没有任何人声,内里的军士和将领全部撤出。
没有任何的寒暄。
面对这名传说之中杀人如麻的铁血将领,贺海心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然后便直接走到沙盘前方,将一面小旗插到沙盘之中,然后平静道,“顾道首想让将军在此处提前布防,他的意思是,此处就是和幽州叛军的决战之地。”
郭汾阳瞬间眯起了眼睛。
这名长安守军的主将五官显得很清秀,但此时这一眯眼,一股极为肃杀的气息却让他瞬间犹如一头即将扑食的猛虎。
“理由。”
他微眯着眼睛看着沙盘上那面小旗插着的地方,冷声道,“我知道顾道首厉害,但如果说服不了我,我不会让他来教我怎么打仗。”
“幽州大军通过潼关到达长安郊野,会在十二天之后,但按照我们探知的确切军情,安知鹿已经派出两万最精锐的骑军,会在第六天到达这里。”
贺海心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也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沙盘,道,“按照顾道首的推测,郭将军手握八万精锐,在幽州这两万骑军和后面的大部队彻底脱节的情形之下,你极有可能会设法先行吃掉这两万精锐骑军。”
郭汾阳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道,“有可能会。”
贺海心道,“顾道首说,若是你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估计长安守不住。”
郭汾阳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变化,只是平静道,“说说他的看法。”
贺海心道,“这两万精锐骑军以同罗和奚族的骑军为主,顾道首认为以你的能力,估计会在潏水河畔将他们绞杀,但剿灭这两万骑军,至少要花掉你三到四天的时间,这还是在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形之下的最乐观预估。假设你用三到四天,顺利的全灭这两万骑军,你剩下的时间应该没有办法再将你这大军分散调动,在长安外围构筑出一个比较完善的阵地。顾道首觉得,安知鹿抛出这两万精锐骑军,本身就是一颗充满诱惑的诱饵。”
“也不能算是诱饵。”郭汾阳摇了摇头,“是两难,不对付它也不行,对付它被拖住也不行。正常的将领在这两难的情形之下,一百个里面有九十九个,估计也只能选择先一口吃掉这送上门来拖时间的两万骑军。”
贺海心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
到此他已经确定,顾留白让他来和郭汾阳谈这些,是因为顾留白知道郭汾阳能够轻易的理解战局,或者说,郭汾阳在这方面不会输给顾留白。
他和顾留白,都不是郭汾阳口中的那种平常的将领。
他接着说道,“顾道首想让郭将军故布疑阵,做出要剿灭这两万骑军的态势,但其实先行在背靠香积寺扎营,控沣水东岸高地,构筑阵地。”
郭汾阳道,“有难度,不能当这两万骑军是傻子。松漠都督府的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之中有的是聪明的将领。”
贺海心点头道,“顾道首会提前安排佛宗和道宗在香积寺备粮草和军械,这两万骑军必定能够发现,他们在略微浪费些时间发现你故布疑阵之后,应该会沿你布防的右翼直取香积寺。”
郭汾阳看着沙盘,才刚刚点头,贺海心就道,“为了赢取构筑阵线的时间,顾道首的想法时,你不要在那边提前多设计对付他们这种轻骑的布防,不要还是想着歼灭他们,因为只要你花费大量的劳力在那边构筑对付他们这种轻骑军的阵线,那后面到来的幽州大军一定会有破解之法。”
“我明白他的意思,人力就这么多人力,不要提前花费大量人力构筑一个有缺陷的阵线。这东西一固定下来,对方大军一眼就看透了,接下来大军厮杀就被对方针对。”郭汾阳沉吟道,“那他的意思是,我再佯败,张开口袋将这两万骑军先放进来?”
“是!”贺海心眼睛一亮,“集中劳力,先以香积寺为中心构筑阵地,这两万骑军哪怕到了香积寺周围,也会发现难以攻取,只能再去外围袭扰,这耗费时间之下,顾道首安排第一批援军就会到达,援军从他们后方攻击,这两万骑军会很快溃散。”
郭汾阳点了点头,道,“援军从哪里来?”
贺海心在沙盘上插了两面旗,道,“从这两个方向,合计一万。”
郭汾阳微微蹙眉,点了点其中一面,“这个方向不可能有援军过得来,按照军情…”
“那三千曳落河已经没了。”但他还没有说完,贺海心就已经看着他说道,“顾道首是接到这确定的军情之后,才让我来的。”
这下换成郭汾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不由自主的搓了搓手。
“不愧是顾道首。”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但在我看来,如果他没有动用大量修行者去刺杀安知鹿,阻拦幽州大军,在香积寺这里决战也没有意义。只要安知鹿不死,大家都有援军,现在传递到我手里的确切军情显示,李尽忠的十五万大军,最多十五天左右到达长安。”
贺海心看着郭汾阳,平静道,“顾道首说他用自己的人头担保,李尽宗的这松漠都督府的十五万大军到不了,不是十五天到不了,是永远都到不了长安。”
郭汾阳张开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数个呼吸的时间,他才又慢慢的点了点头,说道,“但还是有难度,按我所知,恐怕安知鹿手头上还会有近四千曳落河,香积寺这种地形布防,他应该会直接用这四千曳落河和他的重甲步军冲阵,我们很难顶得住。”
贺海心看着郭汾阳,道:“顾道首猜到你会这么说,他让我告知郭将军,来的第一批援军,就会有可以应对这凿阵的力量。裴二小姐她们…也会亲自坐镇香积寺。”
郭汾阳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道:“这段时间我估计最多能聚起十三万左右比较能打的军队,那简单一点,不管安知鹿的修行者和凿阵力量,他想要我用这十三万军队,拖住安知鹿近二十万大军,拖几天?”
“三到四天。”贺海心道,“顾道首说最多不过四天,后继到达的军队,会让我们加起来可以两个打他们一个。”
“可以,我接受。”郭汾阳异常干脆的点了点头,然后认真的问道,“不能直接刺杀安知鹿么?是顾道首做不到,还是舍不得死掉几个八品?”
显然这个问题也早就在顾留白的预计之中。
贺海心恭谨而认真的回答道,“顾道首接下来会有所尝试,但他估计很难成功,首先安知鹿的功法比较怪异,他隐匿在大军之中,可以用傀儡法身混淆感知,而且他的几门法门已经大成,造煞手段会给他们带来很大麻烦,按照皇帝传递给顾道首的消息,安知鹿创出了独特的蛊道法门,他现在是个可以连续战斗的怪物。付出些代价来刺杀他也是有机会的,但有崔秀的先例,如果没有万无一失的准备,就怕他隐匿逃遁之后,成为比王幽山更可怕的怪物。顾道首的意思其实是两手准备,但这十来天的时间,他觉得恐怕不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