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
“真金不怕火炼!”李成梁掷地有声,“臣恳请皇上,派遣厂卫去辽东铁岭卫监督微臣。”
“监督?”
朱翊钧的态度逐渐冷淡下来,淡淡道,“爱卿是以为朕信不过爱卿?”
难道不是?李成梁愕然问:“这……不妥吗?”
“这妥当吗?”朱翊钧反问。
李成梁茫然。
怎么又错了呢?
皇帝明显对自己持怀疑态度,自己主动要求皇帝监督自己,这难道不对吗?
这都不行吗?
见他还是没能明白,朱翊钧不禁暗骂了句“愚蠢”,哼道:
“爱卿立下如此大功,朕却派人监视爱卿,呵,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朕?你这是陷朕于不义!”
李成梁嗫嚅着说:“皇上,这是臣主动要求的,跟皇上无关!”
“你可以这么说,别人却不会这样想!别人只会以为朕刻薄寡恩!!”朱翊钧淡然道,“立了军功,换来的却是猜疑……呵呵,你让辽东乃至整个大明的卫所将官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你这是在动摇大明根基,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话,朱翊钧几乎是吼出来的。
而李成梁,则是彻底麻了。
“皇上,您到底要臣如何啊?”
朱翊钧一滞。
一边,冯保当即怒叱——“李成梁,你放肆!”
李成梁茫然无措,只得跪地俯首,颤声道:“臣鲁莽,臣愚钝,请皇上示下。”
朱翊钧满含失望地一叹,不再搭理他,瞧了一眼冯保,专心批阅奏疏。
冯保会意,清了清嗓子,问道:
“李成梁,你是不是觉得皇上在针对你?”
“李成梁不敢。”
“就是说,你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不敢说,对吧?”
“不不,不是。”李成梁连忙否认。
冯保淡淡问道:“既然你认为皇上没针对你,又为何上赶着求皇上针对你呢?”
“啊?这……”
“皇上圣明,赏罚一向分明,你李成梁有功,是大明的功臣……你说,皇上能针对你吗?”冯保谆谆善诱。
李成梁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才对嘛。”冯保态度柔和下来,笑了笑说,“即便要针对,也是针对尸位素餐的人,李指挥使可认同?”
“认,认同。”
“所以……?”
“所以……”李成梁忽的福至心灵,面色顿变,愕然抬头望向冯保,又望向御案前的皇帝,最后,默然垂首。
冯保笑眯眯的催促道:“李指挥使,想明白了吗?”
李成梁眼睑低垂,“李成梁明白了。”
冯保鼓励道:“明白了,就说出来嘛。”
“……是!”李成梁深吸一口气,面朝皇帝,说道,“皇上,臣有本奏。”
“准奏!”
李成梁一咬牙,道:“辽东地处苦寒,又是多民族杂居,以至于民风异常彪悍,虽有巡按御史,巡抚,总督等大员监督、管理,然,辽东地域广袤,人口密集度相对稀疏,这些大员大多时候也分身乏术。”
“卫所兵士,将官,几乎都取自当地,再加上数朝以来的融合草原,以及早前诸多草原部落在草原待不下去,进而涌向辽东……”
“如此情况,文官管不过来,武官……则要么不想管,要么不敢管。”
“平时还好,一旦遇上今年这样的极寒灾情,出了民乱,上上下下都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成梁深吸一口气,道:“臣恳请皇上,向辽东派遣能臣干吏,前去为巡按御史,巡抚,总督等大员分担压力,同时,派遣募兵制度下的边军前去驻扎,此外,臣以为,还需派遣东厂,锦衣卫,以及镇守太监……”
李成梁全明白了。
皇帝的确不是在针对他,亦或说,皇帝针对的不只是他,而是整个辽东。
尤其是辽东的卫所!
一直摆烂不行,一直太能干又不放心,有尾大不掉之患。
不过,皇帝需要师出有名,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不然,就等于直接告诉辽东诸多卫所——朕不信任你们!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土生土长的辽东人,最好还是风头正盛的辽东人,来主动提出来。
而他李成梁,无疑是最佳人选!
果然……
这次,皇帝终于满意了。
朱翊钧轻轻说道:“辽东是大明的疆域,无论鞑靼人,还是瓦剌人,亦或是女真人,都是大明人,都与汉人一样,都是大明的百姓。”
“朝廷一直对辽东疏于管控,非是视生活在辽东的百姓为外人,恰恰相反,朝廷如此正是爱护、尊重辽东的百姓,尊重多民族各自的生活习俗、习惯……”
“奈何,近年来灾情不断,辽东百姓生活日益艰难,如若朝廷再一味的尊重下去,只会让刁恶的百姓更刁恶,善良的百姓更艰难……唉,都不容易啊……”
冯保连忙道:“皇上爱民如子,如天之仁!”
说着,给李成梁使了个眼色。
李成梁愣怔了下,连忙‘俺也一样’。
“爱卿果真作此想?”
“臣……句句肺腑!”李成梁正色道,“臣这就回去写奏疏,恳请皇上准奏!”
顿了顿,“臣请皇上,先从辽东铁岭卫开始!”
朱翊钧哂然一笑,道:“朕难道信不过爱卿?”
“呃……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想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朱翊钧倏然一笑,说道:“爱卿无需忧虑,在朕这里,功臣不容辜负。”
“是。”
李成梁赔笑,笑容发苦。
冯保趁势说道:“李指挥使不着急,回去慢慢写,要是再想到了什么,可一并加进来。”
“……是,臣告退。”李成梁暗暗一叹,行了一礼,转身退出大殿……
……
……
“张爱卿,这是辽东铁岭卫指挥使李成梁,今日刚呈上的奏疏,你也看看吧。”
张居正称是,接过,展开……
足足一刻钟后,才缓缓合上,沉吟道:
“皇上,朝廷之所以对辽东的管控相对宽松,是为了加速融合进程,也是为了避免官府、卫所的过多干涉,导致辽东多民族构成的复杂情势出现崩坏。”
“可要是准了李成梁的奏请,臣怕……起反效果啊。”
朱翊钧问:“爱卿可有高见?”
“高见不敢当,拙见还是有一些的。”张居正讪然。
“说说看。”
张居正凝重道:“不严管还好,一严管,则必起抵抗之心,朝廷将压力给到官府、卫所,官府和卫所必然将压力转移给百姓,如此,辽东的百姓只会把一切矛盾,全都归咎于朝廷。”
“爱卿的意思是……继续这样下去?”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以为需折一下中!”张居正迟疑着说,“只治官,不治民。百姓一穷二白,很容易脑子一热……官就不一样了,脑子一热的代价可不小。”
朱翊钧嗤笑道:“朝廷治辽东的官,辽东的官也还是一样会治辽东的民,到头来,还是会矛盾转移。”
张居正默然片刻,叹道:
“辽东民风彪悍,可百姓也都认可彪悍的民风,贸然强行改变,必然动荡啊,除非以暴制暴,可若以暴制暴……乱子可能就大了,兵戈一起,户部没钱,内帑……就有钱了吗?”
朱翊钧默然。
张居正说道:“皇上视辽东百姓为子民,视辽东官员为臣子,子民一定是淳朴的,臣子一定是忠心的,这个前提不容有失,要让辽东官民都相信这一点。”
“朕当然知道!”朱翊钧淡淡道,“不然,朕何须费劲巴拉地借李成梁之口?”
张居正:“不够!”
朱翊钧心累的叹了口气,呵呵道:“爱卿以为该当如何啊?”
“常言道,兵不在多,在精。许多时候,人越多,事越办不好。换之辽东,派去的镇守太监、监察御史、将官兵士越多,越会激起他们的抵抗之心。”
张居正沉吟着说,“臣以为,皇上可以再等等,等一个人。”
“永青侯?”
“不,戚继光!”张居正说。
朱翊钧一怔,“用戚继光……合适吗?”
“臣以为合适!”
朱翊钧沉吟少顷,道:“看来,是该给日本国上上压力了……嗯…,那个叫秀吉的大名,不是一直想代表日本国向大明朝贡吗,知会一下礼部,派去个人,让他想好了再来。”
“臣遵旨!”
张居正称是,暗暗松了口气,转而好奇问:“敢问皇上,永青侯什么时候回来啊?”
“爱卿你还指望他?”
张居正:“?”
“朕都不指望他了,你最好也别指望他了。”朱翊钧失笑道,“都指望他,朕还能做什么,你又还能做什么?”
张居正无言以对。
“永青侯回不回来,于你我君臣影响不大。”朱翊钧淡淡说道,“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他想帮忙就帮忙,不想帮忙也无妨。我才是真正的皇帝,你才是真正的臣子,而永青侯……非君非臣又非民,他只是个另类,不要想着拿条条框框束缚他,条条框框也束缚不了他。”
张居正讪然称是,随即问道:“这个李成梁……皇上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