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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尘镜

    大火是半夜突然窜起来的。

    先是冒出一点火星子,酿时不久,借天气燥热、屋宇密集,随即成了势,泼天彻地、不管不顾似地蔓延开。彼时东风正急,挟着火龙翻滚过一家家一户户的茅檐木梁,火焰爆裂声,各人哭嚎声,切切救火声,房屋倒塌声……混作一片。

    不消片刻,城南整个陷入火海中。

    夏云鹤是被头痛疼醒的,她迷迷糊糊坐起来,只觉前额突突直跳,脏腑似猫抓鸟挠,说不上的恶心犯呕,她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心底抱怨道尚且天热,自己便如此,若到鄞郡冬日,天气更冷时,又该如何熬过去。

    才想着,不自觉又躺下去,突然,“砰”一声,门被撞开,夏云鹤听见臻娘急道,“公子!公子!”

    她想应一声,却发不出声音,自己忽然被人背到后背,有人往自己身上盖了湿哒哒的被子,颠簸中,四周逐渐冷下来,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

    只见她们身处南街空地,下风口处火光直冲天际,将夜幕烧成流动的赭红色,浓烟裹着灼人的热浪,死命往人身上扑……

    周遭都是与她们一样逃出来的人,哭天喊地,乱成一团,三娘一脸焦急看着她,夏云鹤这会儿回过神,询问臻娘去了哪里,三娘答回去搬东西了。

    不多会儿,臻娘搬来两口大箱子,几人歇靠在一处,勉强喘了口气,夏云鹤忽然记起什么,命臻娘打开一口箱子,从中翻找起来。

    找了半会儿,夏云鹤抬头闷闷问臻娘,“我的匣子呢?”

    臻娘一头雾水,“匣子?”

    “对啊……”,夏云鹤比画道,“那只匣子呢?平时都放在箱子中的。”

    三娘也凑过来帮忙翻找,可是两口箱子找遍,除了家常的衣服,夏云鹤冬日常穿的白色大氅,三娘珍藏的白狐扇面……偏没什么匣子。

    夏云鹤脑中嗡一声,心脏一点一点揪紧,逐渐咚咚跳着似要跃出胸膛,她捂紧心口,向臻娘道,“再去屋子里找一找罢。”

    三娘一听,驳道,“公子,火这么大,人怎么进去?等火灭了再说吧。”

    臻娘也附和道:“是啊。”

    火还在烧,烧得一切面目全非,救火的人影奔忙,火光映得周身通红,夏云鹤脸上却无一丝血色,她死死盯住陷入火海的房屋,脑中一直问道,匣子呢!匣子呢?

    那是她重生这些年来,耗费不知多少心血,才得来的狼毒、信件、名单,一切事情才有一点眉目,还有那么多疑点未明,每一条隐约摸到的线索,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烧了呢?

    血气涌上心头,夏云鹤猛一把推开扶着她的三娘,执拗道,“让开!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自己去取,不求你们!”,说着,便要往火里去。三娘、臻娘慌忙死死拽住她胳膊,“公子,去不得啊!去不得!火这么大,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公子从火里救出来,当时公子昏迷不醒,叫了也没个应声,这会子去不是送死吗?”

    夏云鹤膝下一软,“噗通”跪倒在滚烫的地面上,十指深深抠进泥地,骨节泛白,她却觉不出疼。她咬紧牙关,发颤抬头,眼睁睁看着远处烧成一片,烧得噼啪作响,烧得漫天飞灰,烧得……救火的人群显出重影……

    匣子……她的……匣子,也烧得没了……什,么,也,没,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身子一晃,还未来得及出声,眼前便一黑,直直栽倒下去。

    “公子!”

    臻娘的惊叫声像一块石头砸进沸腾的人堆。原本哭喊奔走的人群倏地一静,无数道目光投过来,又哗啦啦围拢。有人踮脚张望,有人低声议论,火光映在一张张疲惫张皇的脸上,照出明暗不定的影子。

    三娘一边护着夏云鹤,一边拦着看热闹的人,一些人见状,也帮忙拦着近前的人群,有人着急忙慌去寻大夫。

    不远处,一个藏在檐下阴影里的矮小人影嗤笑出声,见左右无人在意自己,便裹紧黑色斗篷,遮住面,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暗处,往落霞县衙去了。

    到了县衙后门,这人轻扣门扉,不多会儿,门从内侧打开,这人闪身而入。

    黑斗篷熟门熟路入了内院,见庖屋还亮着,斗篷抿唇笑了,上前一把推开了门,药味扑鼻而来。

    这人抬手剪短烛芯,烛火拉长两道黑影投在窗纸上,一道清隽,一道矮小。

    清隽的那道影子声音传来,是个男人,“你出去了?”

    矮小的那道掩唇笑出声,却是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舍不得我出去?”

    男人斥道,“你……不知羞耻……”

    女人咯咯笑道:“城南起了场大火,我去看看烧没烧死夏云鹤?也好替你分忧解难。”

    “你说什么?”

    女人抬手抚上男人脸颊,笑着贴近,手指轻轻挠着男人鼻尖,“你放心,那个匣子,一点灰烬也没留下,至于夏云鹤……这次算他命大,下次,给他再多加一点药,死得无痛无觉,也算是夏家祖上积德……”

    男人一把甩开女人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字字冰冷,“谁允许你擅作主张?”

    女人就势滑开两步,指尖绕着发梢,撒娇道,“国公爷的信半月前就到了,大人犹犹豫豫,妾身见大人为难,不愿脏了手,妾才想替您分忧,亲自动手。”

    男人笑了几声,压抑着怒气,“你不会只挑些做成的事讲给国公爷?偏喜欢多嘴?”

    女人圈上男人脖子,气息拂过他耳畔,“国公爷的意思明白得很,旁人皆可活,独夏云鹤必须死,他要是再查下去,谁都别想跑。大人呐,您说夫人天天吃这些苦兮兮的替换,终归抵不上正经八百的药丸……”,女人依靠上男人脖颈,顿了一会儿,声音绵软,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大人若真对夏云鹤下不了手……也罢,只是妾身夜夜难眠,恨不能夫人立时闭眼,你我……”

    啪!

    一记耳光斩断她的话。

    女人偏着头一默,肩头轻轻耸动起来,低笑声从喉间溢出,“噫,打得好,待夫人一死,你我做个野鸳鸯逍遥快活,也好过如今这般——你看着她受苦,我瞧着你煎熬。”

    “闭嘴!无耻荡妇!你不许再提时娘!”

    “哼。”,女人不急不慢理了理打歪的发髻,“大人,您别忘了,夫人是怎么变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难道不是大人妄图齐人之福,妻妾同行,夫人性烈,你便给她下毒。”

    “胡说!明明是你弄来的毒药!”

    “哼。”女人掩唇笑了笑,系好斗篷,“毒是我给的,可下药的人是你。”

    男人还想再打,女人一闪,娇怯地福了福身,“大人且熬药,妾身去替大人铺床。”

    说完,径直离去。

    三日后,城南,风半点后院。

    两侍儿倚在柳树下偷懒。

    一人道:“……真是惨,城南烧了一千多户,瓦砾堆得小山似的……”

    另一人叹口气,“唉,天灾无情……”

    “天灾?”,先头那人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便压低声音,“我老舅在太守府当差,昨夜醉酒漏了一句,说那火……原是冲着里头这位来的。”,他朝屋子方向努努嘴,“嫌他查得太紧,碍了路……本想做得干净,谁承想火借风势,收不住了。”,说着叹口气,“只是可怜那千把户人家……照我看,夏……里头这位,倒真是命硬。”

    另一人倒吸一口冷气,示意这人赶紧打住,“嘘,快别说了……”

    二人正长吁短叹,恰被路过的主家瞧见,呵斥二人一番,赶去干活。

    主家看了眼屋子,也叹口气,摇摇头离开。

    他们却不知,这二人的一番话,好巧不巧,恰好被刚醒来的夏云鹤听见,待她听着屋外再无人声,便盯着帐顶是半旧的青布,发了会儿呆,可四角挂着略带霉味的香囊,熏得她头昏脑涨,夏云鹤闭着眼睛缓了一会,晃晃悠悠坐起来,忽想起三娘和臻娘两个,她醒来也看不见人,不知去了哪里,她自己摸着爬起来,挪到桌边,倒了杯水,小口小口饮着。

    但见门窗紧闭,只有缝隙里漏下几缕微光,灰尘在光里浮沉。她就这么空坐着,目光虚落在地上的影子,依稀记得匣子没在火里,四年收集的证据都被烧成灰烬,才想着,泪珠已滚出眼眶,她苦笑着摇头,肩头微颤,呢喃道,“半盏残影笑侬蠢,一杯苦水空覆运。更添刀枪荆棘忿,非至……死劫岂肯休?”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夏云鹤心底一凝,她连忙擦去眼泪,强打精神,向门外问是何人。

    来人道:“逸之,是我。”

    竟是……王延玉,夏云鹤暗自吃惊,心头不免自问他这时来又要做何?

    夏云鹤缓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拾了衣桁架上的外裳套好,才去开门。

    王延玉见门开了,颔首问道,“逸之,可好些了?”

    夏云鹤道:“尚可。”说着,侧身将让王延玉进屋。

    见夏云鹤眉头紧锁,王延玉略一思索,说道,“忘了告诉你一声,臻娘与三娘拿银子去城东赁房子去了。”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上次太守府宴席上我给你说的那个院子,见你还未醒来,我便叫她们自己做主了。”

    王延玉见夏云鹤欲言又止,连忙抢着道,“还有你们的那两口箱子,我也派人一并送去城东院子了。你好歹是个通判,每日住在那样一个小屋里像什么话,夏家也是望族,理所应当该有个宅院,才不至于丢了面子。再说,住在客栈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夏云鹤默了半晌,问道,“她们哪里来的钱呢?”

    王延玉笑着拍了拍她手臂,“逸之且放宽心,为兄替你出七成租金……”,不等夏云鹤张口,王延玉又抢了话头,“万万不可推辞,为兄落魄时候受过逸之照拂,古人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我之间切莫提钱这个字,还有,这次,你得听为兄的。”

    夏云鹤左右思索一番,起身向王延玉柔柔致谢作揖,“既是兄长这般说了,小弟在此多多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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