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平阳城,天光刚亮。
薄雾自城墙上缓缓滑落,街道间仍留着夜雨后的湿意。
整个城市因为今日的和谈而显得格外肃穆安宁。
而公署,却已经提前进入了紧绷状态。
主堂之内,早已有数十名大尧军将落座于左右两侧。
赵烈端坐首席左侧,红色披风搭在椅背后,显得威严肃杀。
他的脸色一如往常般沉稳,却也隐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毕竟,今日谈判的对象,是百年来最难对付的大疆。
韩云仞坐在赵烈另一侧,双手叠放在膝上,背脊绷得笔直。
他虽然年轻,却是本次北境大战中屡立大功的参将之一。
此刻,他不断观察着四周,关注每一处细节。
显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和谈的重要性。
铁拳则坐在靠右的位置,粗壮的手臂搭在椅扶上。
他的面容刚硬,刀疤横贯左颊,让他无论何时都像在战场上。
但今天,他刻意将腰刀搁得远一些,以示礼仪。
即便如此,那股压迫性的存在仍旧让不少侍者不敢靠近。
庄奎靠后而坐,一向粗犷豪迈的他今天也显得格外拘谨。
他反复整理肩甲,像是为了淡化心中莫名的躁动。
他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同僚,一边低声自语:“这场和谈,可不能出差池。”
显然,连庄奎都感受到了大局即将改变的压力。
堂内安静而庄重。
侍者们屏住呼吸在一旁候着,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堂外传来偶尔的脚步声,那是守卫换岗的动静。
即便如此,空气中仍有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赵烈微微侧头,看向远处的大门。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场面做心理准备。
韩云仞低声问:“大将军,您觉得大疆会在和谈上做什么?”
赵烈沉吟片刻,道:“看他们来的人,再判断。”
铁拳轻哼一声,道:“他们输得那么惨,还能翻起什么浪?”
赵烈摇头:“打仗输赢,是军力;和谈输赢,是格局。”
“而格局,往往比兵刃更致命。”
铁拳怔了一瞬,沉默下来。
庄奎双手抱拳撑在桌边,挪低声音道:“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他们如果还想维持大国架子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继续硬压?”
赵烈道:“陛下会做决定。”
这话让几人都不由得心安不少。
而与此同时。
离开公署不过数十丈外的偏廊里,拓跋燕回的马车刚刚停下。
侍从撑起车帘,拓跋燕回缓步走下。
她身着大疆传统王族礼服,寒色披肩在微风里轻轻摇动。
清国公紧随其后下车。
他一身旧式朝服,虽旧却整洁,整个人风骨凛然。
二人没有立即进入公署,而是在偏廊中暂作停留。
这里远离喧嚣,只适合两人最后确认大事。
清国公先行开口,语气沉稳却带着难掩的谨慎。
“殿下,在下刚刚又想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地砖上,却仿佛透过砖面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您准备向萧宁俯首称臣,我并不反对。”
拓跋燕回静静听着,没有立即回应。
她从头到尾都保持一种冷静的、不受情绪左右的神态。
清国公微微抬起眼,继续说道:“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不小的担忧。”
“那便是——我们押注的对象,是否足够值得?”
拓跋燕回微阖长睫,示意他继续。
清国公顿了顿,沉声道:“我们大疆如今国力受损,内乱未平,外敌环伺。”
“若想生存,必须找一个可靠的盟友,必须押注一个未来。”
“但押注的对象,不能是侥幸崛起的人,不能是空有其表之人。”
他的语气逐渐转换,带上了分量。
“所以,我想确定。”
“那位大尧皇帝……是否真的有能力带着一个国家走向腾飞。”
“甚至,带着我们一起走向腾飞。”
拓跋燕回沉默了片刻。
她在大疆皇室出生,自小见惯权力争斗。
她知道清国公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在为可能的未来做下注。
她轻声问:“你想如何确认?”
清国公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从和谈的开局试起。”
“我想试试他的应对方式。”
“试试他的见识、格局、胆魄、谋略。”
“试试他究竟是不是那种天生能引领时代的帝王。”
拓跋燕回并未立刻赞同。
她抬起眼眸,看向公署所在方向,目光深邃如雪原夜色。
片刻后,她轻轻点头。
“好,那就依国公。”
清国公微微俯首,算是正式得到许可。
他调整衣襟,眼神深处某种期待与忐忑一闪而过。
拓跋燕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
然后二人并肩迈向公署的大门。
石阶上的脚步声清晰而稳定。
侍从们躬身迎接,使节团的仪仗慢慢展开。
一股来自北原王族的威势随两人的步伐缓缓进入大堂范围。
公署内的众将领几乎同时抬头——
“大疆国六殿下,到!”
宣报声如洪钟般敲在每个人耳边。
赵烈下意识挺直身体,指节微紧。
韩云仞不动声色,却呼吸略微放慢。
铁拳握住膝盖,忍住本能的战意。
庄奎压低了声音,自言一句:“终于来了。”
大门在侍者的推动下缓缓打开。
光线透入,映出两道挺拔的人影。
拓跋燕回一身寒色长袍,步履稳重,神情沉冷。
清国公紧随其后,气度沉静,风骨嶙峋。
两人走至主位前,齐齐躬身。
“拜见大尧皇帝殿下。”
他们的声音平稳,不卑不亢,却带着该有的礼数。
整个大堂,在此刻达到最安静的状态。
萧宁在上座缓缓起身。
他神情淡定,并无强压气势,只带着温和从容的笑意。
他抬手示意:“二位远道而来,不必拘礼,请坐。”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自然带着掌控感。
拓跋燕回抬眼看他。
目光冷静审慎,带着隐隐探查。
清国公则是毫不遮掩地盯着萧宁,全神贯注地打量。
他在观察一个被视作未来的对象。
萧宁面色平稳,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注视的不适。
他只是微微侧身做请的手势。
“二位请。”
自然、平和、却稳稳压住了整个场面的节奏。
众人入座后,大堂的气氛微妙而沉静。
赵烈目光暗动,心中不由得感叹:陛下的从容,比胜仗本身更震撼。
韩云仞低头轻抿一口茶,暗觉今日必将载入史册。
铁拳轻轻鼻息,像认了一个值得追随的主帅。
庄奎心中莫名轻松:果然,陛下在的一切都会顺利。
坐在对侧的拓跋燕回腰背笔直,目光从容坚定。
她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先观察萧宁的坐姿、话语节奏、呼吸起伏。
因为她知道,这个人,很可能决定两个国家的未来。
她需要亲眼确认,他是否果真无懈可击。
清国公的观察更加仔细。
他看萧宁的眼神像老将看猛兽,带着敬意,也带着防备。
片刻后,他心底轻轻一震。
萧宁的沉静与自信,像不可撼动的山。
这不是运气胜出的年轻人。
这是天生掌局的人。
茶盏被轻轻放下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
萧宁终于说道:“北境连年动荡,百姓受苦。”
“能坐下来谈,便是好事。”
语气平稳温和,却隐藏着一种无可置疑的大势魄力。
拓跋燕回微微点头。
清国公拱手应道:“确实如此。”
大堂内的沉默紧绷却不压抑,而是被某种气场牢牢掌控。
众将领都意识到——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清国公眼中闪光。
他终于要开始自己的试探。
萧宁则静静看着,像早已预料一切。
和谈第一句的锋芒,正悄然展开。
堂内的空气似被某种无形压力压得沉下来,让人连呼吸都放轻。
萧宁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如常,没有任何起伏。
反倒是对面的清国公,脸上的纹路在光下更显深刻。
片刻沉默后。
清国公终于缓缓站起身来。
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分寸,仿佛每一步都经过仔细计算。
他拱手,声音略带沙哑,却稳得惊人。
“陛下。”
“清某今日得幸拜见,实乃平生之幸。”
开场一句,竟是极高的恭维。
只是他眼底藏着的深意,却无人看得透。
他继续道:“清某久居北原,虽身在外邦,却常闻中原事。”
“尤其是陛下近年以来所做种种。”
“收乱局,定朝纲,肃三党,御北敌。”
“件件皆惊心动魄,清某每闻之,皆叹天生帝王,百年一遇。”
此时,连一向粗豪的庄奎都不由自主往前倾了倾身子。
如此的夸赞,放在通常的和谈里,已属于极高的礼节。
赵烈与韩云仞互视一眼,均能感到清国公话里并不简单。
清国公继续往下说。
语气没有丝毫夸张之意,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沉沉落下。
“陛下之智,外邦皆有所闻。”
“陛下之勇,更是震慑北原。”
“清某虽非大尧之臣,却也不得不承认一句——”
“如此人物,世间罕有。”
萧宁仍是安静地看着他。
甚至连一个“请坐”的手势都没有做出。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只是前奏,不是重点。
清国公果然在下一刻话锋微转。
他的声音沉了半分,却多了一层谨慎的锋芒。
“也正因如此——”
“清某今日斗胆,想向陛下讨教一二。”
堂内数十道视线立刻集中在萧宁与清国公之间。
空气变得绷紧,像拉满的弓一样。
韩云仞下意识屏住呼吸。
赵烈手指轻轻扣住案角,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萧宁淡淡开口。
“国公有话直说便可。”
清国公微微颔首。
显然,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他甚至似乎已经演练过许多次。
“清某心中有一惑。”
“此惑困扰清某许久,苦思不解。”
“如今以为,世间唯陛下能解。”
韩云仞微微抬眉。
这是彻头彻尾的试探。
并非礼貌,而是在试探萧宁的格局与智慧。
清国公深吸一口气。
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厅柱,似是在整理语言。
然后,他缓缓抛出这个“问题”。
“清某前些日子听闻。”
“某国与敌国大战,大胜。”
“并在追击之时,俘获敌国三十万兵马。”
听到这里,堂内大尧众将同时呼吸一紧。
赵烈睫毛几乎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韩云仞眼底浮现忌惮。
董延眉头缓缓皱起。
所有人都明白——
他在说谁。
但他偏偏没有指名道姓。
这,就是试探的高明。
清国公继续道:“三十万战俘,皆为敌方锐利之兵。”
“若行处决之法,虽能除隐患,却势必引发天下非议。”
“将此胜国推上人道尽失的地位。”
赵烈眉头拧紧。
他知道清国公说得没错。
若真的将三十万人全部斩尽,那大尧朝野必然撕裂,天下各国必然震怒。
清国公转而又一拂袖。
继续向下推理。
“若留之,他们终究是敌国之民。”
“养之,则耗粮耗力。”
“囚之,则需耗费无数兵马看守。”
“国力必将空损,百姓亦会怨声不断。”
铁拳低骂了句粗话,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确实是实情。
北境每日调粮的压力已经压在所有将领心头。
清国公再次转折。
“若将这三十万人释放回去。”
“则此国战果尽失。”
“敌国必再整旗鼓,积怨更深。”
“他日再战,只会更为凶险。”
庄奎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因为他才刚从战场回来,他最知道这些敌军的凶悍。
若放回去,北境的战争根本不可能结束。
堂内的空气,愈发沉重。
连外面风吹旌旗的声音都显得异常刺耳。
清国公将这三难讲完后。
抬头,目光沉沉。
每一句话都像一枚重石砸在地上。
“杀,不可。”
“留,不妥。”
“放,不智。”
这三个“不”,像三道无形铁链,让整个大堂压得透不过气。
然后。
他终于将最锋利的一刀落下。
“此三策皆为死局。”
“无论如何选择,皆会造成不可挽回之后果。”
他说着,缓缓抬头,看向萧宁。
目光里没有挑衅,只有深深的凝望。
然而这凝望本身,就是压迫。
“若此题交由陛下——”
“陛下当如何处置?”
空气,几乎在此刻凝固。
连火盆里的火焰都像跳动得迟缓了半分。
赵烈心头一紧,几乎要开口提醒陛下慎言,却忍了下来。
韩云仞目光深深,眼底是压不住的忧色。
铁拳指节发白,显然在硬生生压制自己的冲动。
庄奎的脸色沉得厉害,甚至额头渗出了一丝汗。
因为他们知道。
这绝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
这是指桑骂槐,是明里请教、暗里施压。
清国公的意思非常明显——
“你萧宁如今掌握着大疆三十万俘虏,你怎么解决?”
但他巧妙地用“某国”与“敌国”替代,不挑明,却又刀刀致命。
不仅是问题本身难。
更因为在座的每一个大尧将领,这几日都被这个问题折磨得寝食不安。
赵烈心虚地望向萧宁。
他心中暗道:“陛下这几日没给我们透露过答案,也许……也许陛下也正在思考?”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心头立刻紧缩。
韩云仞双眉紧锁。
他原本判断,和谈一开场最多是互陈条件、试探底线。
却没想到清国公上来就直接把最棘手的问题摊给萧宁。
董延的脸色更是瞬间变得铁青。
他出身文臣,对天下大势了解更深。
他比武将更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他在心里迅速推演了三遍,却找不到半点出路。
“此题……确实无解啊……”
三十万人。
这不是三千,不是三万。
是足以反复毁灭北境的“二次战争量级”。
留,会拖垮朝廷。
杀,会震怒天下。
放,会让敌国卷土重来。
无论哪一个选项,都意味着极可能毁掉前段时间大尧辛苦打下的胜局。
更可怕的是——
清国公此时问出这个问题,目的不仅仅是“请教”。
他是要当众让所有人看到:
萧宁是否有资格做“大势之主”。
是否有能力掌控如此庞大的胜利。
是否能以一己之力稳住北境百年局势。
而在座的所有大尧将领,也确实正在为此困扰。
因为他们从迎战到俘虏,赢得太漂亮,漂亮到现在反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赵烈心里发紧。
他第一次意识到——
也许陛下身上的压力,是他们都难以想象的。
韩云仞更是微微抿紧唇。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萧宁。
因为那三十万俘虏,就在城外营地,每天如山般压在他们心头。
铁拳默默低头。
他向来以为战场上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但眼前这事,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局。
庄奎轻轻呼了口气,脸色沉重得像铁。
他是最能感受到那些俘虏压力的人——
若管理不慎,随时有可能反扑,酿成真正的血海。
大堂内越来越安静。
安静得像连呼吸声都能算作失礼。
清国公依旧立着。
手背微微紧绷,却保持着风度。
他不是来挑衅,他是来“确认”。
确认他未来要押注的对象,究竟是不是能够托付国家命运的人。
他的问题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刀。
不急不缓,却沉甸甸地压在萧宁面前。
拓跋燕回也一直静静看着萧宁。
她没有开口。
但她的手指微微用力地按住膝侧的衣料。
那是一种紧张。
同时也是一种期待。
她想知道,
她所押的这条赌注,到底值不值得。
堂内的气压变得几乎令人窒息。
外面的日光透过窗缝洒进来,却照不散大堂里凝固的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萧宁身上。
等着他的回答。
等着他如何面对这“三难”。
等着他如何面对清国公的施压。
等着他如何在和谈第一回合,稳住大尧的气势。
赵烈心跳加快,食指轻微颤动。
韩云仞呼吸略乱。
董延喉头微微滚动。
铁拳甚至想直接站起来质问清国公是不是有意挑衅。
但他知道不能。
此刻若有半点冲动。
某种优势将瞬间被破坏。
这场和谈的第一轮,就会落败。
所有人心头的念头都只有一个:
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
任何答案,都可能引发巨大后果。
然而。
清国公偏偏要萧宁当着双方所有人的面来回答。
这是一个局。
一个逼迫帝王展露帝王智慧的局。
一个稍有不慎就可能让大尧陷入被动的局。
所有大尧将领心中都绷起了一根紧到极致的弦。
堂内,静得可怕。
仿佛时间都跟着停在清国公那一句问话里。
萧宁抬起眼。
目光沉静。
神色未变。
像是在看一个极为普通、极不值得紧张的问题。
但此刻。
大堂内的每个人,心脏却都悬在半空。
等待着。
那句来自帝王的回答。
堂内的气氛沉得像石头。
清国公的“三难之题”落下,像一把压在所有人胸口的巨石。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敢随意动弹。
连空气都似乎变得滞涩。
赵烈下意识呼吸放慢。
他虽是武将,却也懂这问题不单是军事,更是牵动国运的大事。
如此大的三十万俘虏问题,若不能答好,不但可能被对方压着谈判,甚至还会让大尧在这次和谈中直接失去优势。
他心头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隐隐发痛。
韩云仞眼皮微抖。
他比赵烈更敏感,更知道清国公刚才那番话,绝非普通试探。
那是大疆内部最高的智者之一,对新兴帝王的第一次正式“审判”。
若萧宁答得不够,清国公当场一句“陛下似也难决此局”,就足以让大尧气势坠落。
董延眉头深锁。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琢磨俘虏问题,也试着给萧宁递过几份章草。
但每一次写到最后,他都推翻重来,因为无论怎么想,都是死局。
如今,被清国公当众抛出,他的心脏揪紧成一团。
铁拳手背青筋鼓起。
他是武夫,不擅算计,可这一刻他也意识到事情不妙。
若陛下回答不当,大尧这些将士的脸面怕是要被对方当场踩下去。
铁拳甚至想直接站起来骂回去,但他知道不能。
这个局面,只有萧宁能解。
庄奎更是满额冒汗。
他最近每天巡营,看着那三十万俘虏吃粮、饮水,看着每日调拨的军粮一点点见底。
问题就在眼前,却无人能解。
清国公这番话,在他耳中甚至像是一种揭示现实的残忍。
众人全都沉默。
因为没有人能接话。
也没有人敢接话。
清国公见堂内死寂。
眼底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
他微微颔首,像是已经看到了“这个局面正常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