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如凝固的乳白色浆液,沉甸甸地笼罩着雾渊禁区最核心处的地下世界。连带着这地下世界的山洞深处的四周,竟然也并非完全的漆黑一片,山洞墙壁上反而隐隐透着一种诡异的、柔和而均匀的微光。
吴能坐在一块石头上,想着下落不明的石承和自己危险的处境,心中就不由得暗暗叹息。铁面依旧如往日沉静,手中把玩着远照石,远照石发出的光亮,让着昏暗的山洞多少还是给了众人一些安心与踏实的感觉。
萧承和盘膝坐在最大的青石上,身姿挺拔如松,即便是在休憩调息,魏国太子的威仪也未曾稍减。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萧承和幼年生辰时,他的母亲亲手所赠的玉佩。魏国太子的目光穿透浓雾,投向不可知的远方,那双平日里冷静沉稳、足以洞悉朝堂风云的眸子,此刻却沉淀着化不开的忧色。宁傲,他的侍卫长,二人虽是主公与臣子的关系,但更像是自幼一同长大的至交。
吴能看着萧承和的眼睛,心中自认为能够对太子感同身受,毕竟在这步步杀机的禁区深处,哪怕是一个时辰,也漫长得足以发生任何事。
“喂,老铁。”吴能缩在洞穴更深处,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旁抱剑而立的铁面,声音压得极低,几被雾气吸收,“你看殿下那样子……我猜他肯定是在心里给宁侍卫长祈福吧。”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心中在为石承和宁傲担忧的同时,也在激烈地犹豫挣扎。
“眼下要从这里逃出去,最快的方法是用我的机关人挖一个通道出来……但是……但是老石叮嘱过我,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机关术师的身份……”他怀里揣着的藏天箱硌得他胸口生疼。吴能很清楚,若是唤出他的工程机关开山三郎和开山四郎,挖开这坚硬如铁的山岩,找条捷径出去,或许能更快找到宁傲和其他失散的探索队队员。可是……暴露身份的风险,仍像一柄悬在他头顶利剑。
铁面脸上那副薄薄的金属面具泛着幽冷的微光,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一双淡漠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萧承和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但紧握着剑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和吴能一样同样在担心,担心那个与他们一同闯入,却在混乱中被冲散的同伴——石承。一种名为恐惧,平日里极少在心中出现的情绪,却在此刻悄然啃噬着铁面那看似古井无波的镇静。
就在这时,萧承和缓缓起身,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两位公子,休整完毕,该出发了。此间危险重重,我们必须得尽快收拢同伴,才能增加自身生还的把握。”
吴能一个激灵跳起来,连忙应道:“是,殿下!”他心虚地瞥了一眼山洞深处那片看似坚实的岩壁,一只手时而搭在藏天箱上,时而紧握着无力地垂在身侧。
但是幸运最终眷顾了吴能。铁面在探查山洞深处时,指尖划过一处潮湿的岩壁,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他凝神感知片刻,猛地一拳挥出,并非击碎石壁,而是以一种巧劲震动了某处缝隙。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一大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岩壁竟向外侧塌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向下的通道,阴冷潮湿的空气从中涌出,带着陈腐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里竟然有路!”吴能惊喜地低呼。
萧承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没有丝毫犹豫:“走!”
通道狭窄而曲折,向下延伸了不知多深,三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前行。约莫一炷香后,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光亮,以及……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无数人在远方哀嚎咆哮的轰鸣声。
当他们终于走出通道,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萧承和与铁面这等心志坚毅之人,也瞬间瞳孔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他们置身于一片更为开阔的地下山谷之中,头顶依旧是那片散发着微光的、永恒不变的浓雾。山谷间,并非预想中的溪流或地下暗河,而是一条条、一道道蜿蜒奔腾的……血河!
那液体粘稠、猩红,在无处不在的微光映照下,反射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的光泽。它们咆哮着,翻滚着,卷起一个个暗红色的漩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并非流向低处,而是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争先恐后地向着山谷的某一个特定方向疯狂奔涌。浓烈到极致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钻进鼻腔,直冲脑髓。
仙气缥缈的静谧白雾,与这咆哮奔流的血腥河流,形成了无比强烈、无比诡异的反差。美好与邪恶,仙境与地狱,在此处被强行糅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者内心惴惴、几欲疯狂的画面。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吴能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颤音,下意识地往铁面身边靠了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铁面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面具下的眉头死死锁住。他能感觉到,这些血河中蕴含着某种狂暴、混乱、充满怨恨的能量,绝非自然形成,似乎也不是单纯的鲜血。
铁面面沉如水,目光顺着血河奔流的方向望去,眼神锐利如刀,他竟忽然隐隐有一种令他背后发毛的直觉,这血河的尽头,恐怕隐藏着雾渊禁区最核心、也最恐怖的秘密。
三人沿着血河边缘,逆着血流方向艰难前行,他们需要寻找失散的同伴,而据萧承和的回忆,进入禁区最深处的探索队成员,很可能被冲散在上游的方向。
浓郁的白雾中,三道身影快速前进,为了不让吴能掉队,铁面干脆扯着吴能和衣襟,带着他一同飞奔。三人脚下的地面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被血液浸透了的坚硬泥土,踩上去有一种粘滞感。四周寂静的可怕,除了血河的咆哮,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只有一种死寂的压抑。
也不知道奔行了多久,突然,侧前方的浓雾中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锐响、妖兽的嘶吼,以及一声女子清咤和一道苍老的闷哼。
“有人!”萧承和眼神一凛,身形第一个冲出。铁面无声无息地跟上,剑已半出鞘。吴能虽然心里发怵,但也紧紧将手按在藏天箱上,咬牙跟上。
穿过一片嶙峋的怪石,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上,两道身影正背靠背,与三头形如猎豹、却浑身覆盖着骨甲、眼冒绿光的妖兽激烈搏杀。
那老者一身青云宗长老服饰已然破损不堪,胸前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花白的胡须,他手持一柄长剑,舞动间青光流转,勉强抵挡着一头骨甲妖豹的扑击,但步伐已然踉跄,正是青云宗分坛长老马天柱。而他身后的女子,身着金光峰内门弟子服,身法灵动,剑光如金虹乍现,修为明显比马天柱低了一阶,只是修者境高阶,此刻却也浑身染血,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着鲜血,她紧咬下唇,面容因痛苦和力竭而扭曲,却依旧奋力挥剑,铁面和吴能与这个女修士只有一两面之缘,并不记得她的名字,只能确定她也是探索队的成员。萧承和心中则明白,那位女修士是金光峰内门天骄弟子之一,名为齐玥。
地上已经躺倒了数头妖兽的尸体,但剩下的这三头显然更为狡诈凶悍,攻势如潮,眼看两人就要支撑不住。
“两位公子,随本宫救人!”萧承和低喝一声,身形如电,直扑围攻马天柱的那头骨豹,一掌拍出,龙吟隐隐,罡风凌厉!
铁面则如鬼魅般出现在齐玥身侧,剑光一闪,并非多么绚烂的招式,却快得超出视觉捕捉的极限,只听“嗤”一声轻响,一头正欲扑向齐玥咽喉的骨豹动作猛地一僵,头颅已然与身体分离,绿色的血液喷溅而出。
铁面剑势再转,如庖丁解牛,轻易地寻到骨甲连接的缝隙,一剑刺入心脏,了结了最后一头妖兽。
两名一流高手加入战局后,天平顷刻向人类修士一方倾斜,战斗很快便结束了。
马天柱脱力般单膝跪地,以长剑支撑身体,大口喘息着。齐玥也用剑拄着地面,娇躯微微颤抖,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
“多……多谢几位仗义相救!”马天柱抬起头,正要道谢,目光触及萧承和的面容时,猛地愣住,随即脸上涌现出难以置信的激动与……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太……太子殿下!是您!您没事!太好了!”他挣扎着想要行礼。
“马长老不必多礼。”萧承和上前一步扶住他,目光扫过他和齐玥身上的伤痕,眉头紧蹙,“你们怎会在此?探索队其他人呢?宁傲呢?你们可曾见到他?”他一连串问出心中最关切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名字,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听到“宁傲”二字,马天柱身体猛地一颤,刚刚因为得救而升起的一丝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变得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无尽的泪水淹没。那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纵横交错,显得无比狼狈与绝望。
他猛地伸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双手,死死抓住萧承和的手臂,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他仰着头,看着萧承和那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安的眼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沫和无法承受的悲恸。
“殿,殿下。老夫……老夫罪该万死啊!宁侍卫长他……他为了护着我和金光峰的齐丫头来到此处……被赵行云那叛徒……那叛徒从背后……一剑……一剑刺穿了心脉!我们……我们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倒在地上……鲜血流出,死不瞑目啊!”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远方山谷间的血河那永恒不变的、如同万鬼哀嚎的咆哮声,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着。
萧承和脸上的所有表情,在听到“一剑刺穿心脉”时就已悄然冻结,而在马天柱那断断续续、字字泣血的叙述中,萧承和那冻结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肌肉的抽搐。
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扶着马天柱的手臂依旧稳定。
但离他最近的铁面,却清晰地看到,萧承和那双总是沉稳如山岳、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碎裂了。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生气,都在刹那间被抽空、湮灭,只剩下两个空洞的、映照着这片诡异白雾与猩红血河的、毫无生命的黑色漩涡。
“什么,宁……宁侍卫长他!不可能吧!”吴能不敢置信地惊呼起来,宁傲修为的强大可是让石承和铁面都私底下认可的,如此强大的修士,魏国太子的东宫近侍之长,竟然……竟然就这么陨落在这雾渊禁区的深处了?!
萧承和那张平日里温润儒雅的脸,第一次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比周围最浓郁的雾气还要苍白,苍白得像是一张被瞬间漂白的纸,找不到一丝活人的痕迹。
他抓着马天柱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马天柱破旧的衣袖,甚至掐进了皮肉之中,渗出血丝,而他浑然不觉。
他没有动,没有流泪,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风雪覆盖、失去了所有温度的玉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