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漆黑而狭窄的通道里,唯有鞋跟叩击石阶的清脆声响,在绝对的寂静中回荡出孤寂的节拍。
眼前,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古老长阶蜿蜒向下,没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不知通往何处,亦不知终点有何物在等待。
但女人心中并无期待,也无惶恐。她只是虔诚地、缄默地,遵从着那位老人的遗愿,一步一步,听着那冰冷的回响,行往未知的前路。
道路的尽头,一扇老旧的木门虚掩在那里。门扉半开,缝隙中透出温暖的光晕,就像是被人匆忙推开后,而忘了上锁。
女人在门前驻足,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安详逝去的老人,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犹豫、哀伤与不确定都压入心底,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老旧的木轴发出轻柔的叹息,但这声叹息立刻被房间里传来的、近乎疯狂的翻箱倒柜声所淹没。
女人吃惊地望着眼前一幕——
那是一个堆满杂物、书籍与魔法材料的工作室。房间正中央突兀地摆放着一张光洁的石桌,桌上静静躺着一位陷入沉睡的精灵男性。精灵身体上方悬浮着一本氤氲着不祥黑色气息的魔导书,书中散发出的诅咒之力正如活物般蠕动,不可逆转地侵蚀着他逐渐透明的身体。
“究竟……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各种颜色的药水瓶打翻在地,混合着草药的汁液浸透了长袍下摆。背对着门的方向,一位年轻的魔术师正跪坐在地,双手深深插入凌乱的发中,声音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
“克鲁格尔……莱德……”
听到那声轻柔的呼唤,年轻的魔术师转过头。看着门前出现的女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同样写满了不可置信。
“丽芙琳?!”莱德几乎脱口而出,声音里混杂着震惊与困惑。他不明白,为何来自未来的她会再次出现在这里。
但当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她怀中那具安详如沉睡的老人身上时,所有的疑问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莱德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苦涩,那表情里说不出庆幸还是悲哀,是解脱还是更深的宿命感。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位老人,又低头看了看石桌上被诅咒侵蚀的挚友,最终,目光回到了丽芙琳脸上。
“我把他……带来了……”丽芙琳移开了视线,不敢去看莱德眼中那片过于沉重的了然。
“嗯,”莱德却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很高兴。”
丽芙琳微微一怔,抬眸看他:“高兴?”
“毕竟,这样一来,他就有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丽芙琳的声音开始发颤,某种巨大的、令人战栗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莱德没有解释。他只是缓缓起身,踏过满地狼藉的药水与书页,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还很年轻,指尖却已带着魔法师特有的薄茧与尚未愈合的伤口痕迹。它稳定地悬在半空,等待着。
“把他交给我吧。”
莱德将老人的躯体从她怀中轻轻接过,但丽芙琳却僵在原地,目光死死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她看着年轻的他,无比珍重地将“自己”安放在了石桌上——就在被诅咒侵蚀的挚友克鲁格尔身旁。
两具身体并排而卧:一者被黑暗缠绕,生机渐逝;一者宁静如眠,却已彻底沉寂。
“你打算……做什么?”丽芙琳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莱德没有回头,只是伸手轻抚过两具身躯的额头。
“炼制贤者之石。”他平静地回答,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
丽芙琳的呼吸骤然停滞。
贤者之石——那是能逆转生死、突破法则界限的终极炼金造物。而它的炼制,需要最纯粹、最强大的“生命”作为核心素材……
在她的记忆里,那是分歧的开端,莱德用克鲁格尔的身体与灵魂,加之第五序列的魔兵,炼成贤者之石,成就了自身的不朽与法圣的伟业。
可,如果真如记忆那般,炼制贤者之石又何须等到她的到来?
丽芙琳的目光注视着躺在石桌上的安详老人,像是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回莱德挺直的背影。
“难道说……你是打算用‘自己’——?!”
“准确地说,”莱德终于转过身,脸上的疲惫已然挥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过去的温柔与平静,“是用我的「未来」,去置换他的「此刻」。”
他摊开手掌,掌心浮现出繁复而古老的魔法纹路,光芒开始在两具躯体间流转。
其中,五道不同色彩的微光自老人的躯体中缓缓剥离:象征纯净的白、终末的绿、纷争的紫、天空的金、以及源初的虹彩。它们汇成一道璀璨的流光,如百川归海,尽数融入了莱德的身体。
那一瞬间——
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不是预知,而是承接。四百年的跋涉、孤独的守望、无数深夜的钻研、与魔王对峙的决绝、还有最后在众人注视下坦然赴死的微笑……所有属于“萨巴托斯·莱德”这个存在的重量与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年轻的灵魂。
他的修为在名为「超越」的力量推动下产生不可思议的飞跃——越过了王级的桎梏,突破了连他的老师也终生未能触及的圣境!
那股力量成为了他不可动摇的后盾,如星穹般浩瀚,如大地般坚实。支撑着他,将这不可能的奇迹,从绝望的幻想变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光芒散尽时,石桌上苍老的躯体已彻底化作光尘消散。而年轻的莱德站在原地,闭着双眼,他摊开手心,一枚通体流转着血色光辉的宝石,正静静躺在那里。
——贤者之石!
莱德睁开双眼,瞳孔中倒映着宝石的光芒,也倒映着石桌上挚友依然被黑暗缠绕的身躯。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贤者之石轻轻按在了克鲁格尔的胸口。
血红的光芒如涟漪般荡漾开来,所过之处,侵蚀精灵身躯的诅咒黑气如遇骄阳的冰雪,发出嘶嘶的哀鸣,一点一点消融、退散。
紧接着,另一道温润的光芒自贤者之石中分离而出,轻柔地照进了一旁丽芙琳的胸膛,在她的灵魂深处刻下了不朽的烙印。
丽芙琳瞪大了双眼,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原来莱德根本没有使用贤者之石来成就自己的永生。
他将那颗透支未来炼就的奇迹结晶,一分为二:一半净化纠缠克鲁格尔的诅咒,用以挽回挚友的灵魂;而另一半……早在四百年前分别的那个夜晚,就已悄然融入了名为丽芙琳的少女血脉,化为守护她跨越时光长河、岁月永驻的祝福。
贤者之石的力量在莱德的指尖流转,每一缕光芒的跃动,都承载着一个少年在知晓所有结局后,依然选择用最温柔的方式践行这条道路的决意。
贤者之石的光辉终于完全收敛。
克鲁格尔胸口的黑暗彻底消散,呼吸变得平稳悠长;丽芙琳感受到血脉深处那份持续了四百年的温暖祝福,泪水无声滑落。
而萨巴托斯·莱德,静静立于逐渐复苏的挚友与终于明悟的故友之间。他垂眸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带他离开吧,丽芙琳。”他没有回头,对着身后的故人,声音温和得像在叮嘱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带着他,回到「现在」去。”
话音落下的同时——
“轰隆!!!”
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整座时空塔剧烈震颤,古老的石壁绽开蛛网般的裂痕。这座承载了无数智慧与奇迹的建筑,正在完成它的使命后开始崩塌。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见丽芙琳仍僵滞在原地,莱德抬起手,轻柔的魔力将克鲁格尔沉睡的身躯托起,稳稳送入她的怀中。
“那你呢?”丽芙琳紧紧抱住爱人,声音颤抖着追问,“你要去哪里?”
“去践行一个,”莱德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使命。”
墙壁破开裂口,风开始在这个停滞了四百年的房间里流动,卷起散落一地的书页。丽芙琳抬起头,看见那道单薄的背影在肆虐的光影中渐渐变得模糊、透明。
他迈开的脚步迟留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仿佛在最后一刻,仍有一丝未能割舍的留恋,劝使他在这里回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做好了所有觉悟,坚定地、沉稳地,踏出了第一步。
“莱德——!”身后传来的呼喊破碎在风中。
但他没有犹豫,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
第二步。
第三步。
他的身影即将融入崩塌的时空,被纯白的乱流彻底吞没。
“莱德——!”
这一次,呼喊声来自另一个方向。
莱德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已然苏醒过来的克鲁格尔正站在那里,在丽芙琳的身边。精灵苍白的脸上还带着病容,那双熟悉的热诚眼眸却已恢复了清醒的光彩,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莱德笑了。那笑容如此纯粹,如此释然,仿佛四百年的重担在这一刻全部卸下。他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问出了那句跨越了漫长时光、却始终未曾真正问出口的话:
“我们……还是朋友吗?”
克鲁格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挣脱了丽芙琳的搀扶,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莱德面前,然后伸出双臂——
给了他一个用尽全力的、颤抖的拥抱。
“你这混蛋……”精灵的声音哽咽在喉间,“是,永远都是!”
“莱德,错怪了你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丽芙琳也走上前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没关系,”莱德轻轻摇头,笑容在崩塌的光芒中愈发温柔澄澈:“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时间会淘洗万物,但有些存在始终如初。他们三个站在一起,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就像过去无数个并肩走过的日子那样。
莱德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他。所有的歉意、感激、不舍与祝福,都凝在这短暂的静默里,比千言万语更重。
然后,莱德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他转过身,走向了那片纯白的光。而他们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直到光芒彻底吞没那道单薄的背影,直到时间的裂隙在他们面前缓缓合拢。
房间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