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没有回将军府。
从朱雀大街回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书童阿福端来午饭,敲了三次门,里面只传来一声“放着吧”。
阿福把食盒放在门口,担心地贴着门听了听。书房里很安静,偶尔有翻书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叹息声。
日头渐渐西斜。
阿福又端来晚饭,门还是关着。早上的食盒原封不动地摆在门口,饭菜早就凉透了。
“先生,您吃点东西吧。”阿福隔着门小声说。
“不饿。”杜先生的声音有些沙哑。
“您都一天没吃了……”
“说了不饿!”杜先生的语气难得地严厉。
阿福吓得不敢再劝,只好把食盒放在门口,轻手轻脚地退开。
书房里,油灯已经点亮。
杜先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七八本书。《全唐诗》、《宋词选》、《元曲选》、《古今诗话》……每一本都翻到泛黄起皱。桌上还有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那四句诗,被他翻来覆去地抄写、分析。
“少年亦有志,藏锋待时年。”
他轻声念着,手指划过这行字。平仄工整,对仗严谨。“少年”对“伪装”,“有志”对“待时”,意境上更是绝妙——少年抱负与隐忍等待,跃然纸上。
“不惧风霜苦,但求家国全。”
这一联更显气魄。“风霜苦”对“家国全”,从个人艰辛上升到家国情怀。用词质朴,但情感深沉。
“寒光照铁衣,孤城落日圆。”
杜先生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边塞景象:寒夜月光照在冰冷的铁甲上,孤城矗立在落日余晖中。画面感极强,寥寥数字就勾勒出苍凉壮阔的意境。
“愿持三尺剑,守我河山前。”
最后这一联……杜先生睁开眼睛,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诗句了,这是一种誓言,一种信念。“三尺剑”是武人的象征,“守河山”是将士的职责。可写这诗的人……
他想起林小川那张总是带着惫懒笑容的脸。
那个在课堂上打瞌睡、写打油诗、把“喝酒好喝酒妙”当佳作拿出来的纨绔公子。
真的是他写的吗?
杜先生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屋顶。梁木被烟熏得发黑,在油灯的光里显得陈旧而沉重。
他教书三十年,自认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聪明勤奋的,愚钝懒惰的,才华横溢的,平庸无奇的。但他从没见过林小川这样的。
表面上是纯粹的纨绔——贪玩,好酒,不学无术,气走了一个又一个先生。
可偶尔又会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样子。
背《将进酒》时眼中的光。
醉酒吟诗时的深沉。
还有那四句诗……
“民间小曲……”杜先生喃喃自语,苦笑摇头。
这种托辞,他怎么会信?那样的诗句,怎么可能是街头卖唱能唱出来的?就算真有,也该是某位大家遗作,怎么可能默默无闻?
除非……除非写诗的人,刻意不让它流传。
就像林小川刻意隐藏自己一样。
“藏锋待时年……”
杜先生又念了一遍这句话。忽然,他坐直身子,眼睛亮了起来。
藏锋。
待时。
这不是随口能说出来的词。这需要深思熟虑,需要对自身处境有清醒认识,需要有长远的打算。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为什么要伪装纨绔?在等什么时机?
杜先生想起今天在街上,林小川闪烁的眼神,含糊的托辞。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赵无常,明显在帮忙圆场。
他们都在瞒着什么。
或者说……林小川在瞒着什么,赵无常在帮他瞒。
“阿福!”杜先生忽然提高声音。
门开了,阿福探进头来:“先生?”
“去把东厢房那个红木箱子搬来。”杜先生说。
阿福愣了愣:“先生,那箱子好沉,您要做什么?”
“搬来就是。”
阿福只好去搬。箱子确实沉,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拖进书房。杜先生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书信、笔记、旧文稿。都是他这些年的收藏,有些是朋友往来信件,有些是读书笔记,还有些是从各处搜集的佚文残篇。
他开始翻找。
“先生,您在找什么?”阿福问。
“找……找一个答案。”杜先生头也不抬。
夜色渐深。
阿福撑不住,在椅子上睡着了。杜先生还在翻,一页一页,一字一句。他找的不是那四句诗的出处——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那诗没有出处。他找的是其他东西。
关于林天霸的。
关于林家的。
关于朝局的。
终于,在一本泛黄的笔记里,他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那是他十年前记的,当时他在一位致仕老臣家做西席,听老臣讲过一些朝中旧事。
笔记上有一段话:
“镇国公杨烈,功高震主。其子杨文渊,年十八,文武双全,名动京城。后杨家遭祸,满门抄斩。
杜先生的手微微发抖。
他又翻了几页,找到了另一段:
“今护国大将军林天霸,战功赫赫,手握北境兵权。其子林小川,年七岁,据传聪慧过人。然近年渐成纨绔,不学无术,令人唏嘘。”
这两段话,写在不同的时间,记的是不同的事。
但放在一起看……
杜先生忽然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为什么林小川要装成纨绔。
为什么他要气走先生。
为什么他要伪装纨绔。
因为他不能“太优秀”。
因为他的父亲是林天霸。
因为前车之鉴就在那里——杨家的下场,血淋淋的教训。
杜先生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撼——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要开始背负这样的重担。
有敬佩——能隐忍十一年,需要多大的毅力和智慧。
也有悲哀——这样的才华,这样的抱负,却要深埋心底,不见天日。
“先生……”阿福醒了,揉着眼睛,“您还没睡?”
“睡不着。”杜先生说。
“您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杜先生睁开眼,看着桌上那四句诗,“也……更困惑了。”
“为什么?”
“因为知道得越多,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杜先生轻声说,“是该装作不知道,继续教他打瞌睡、写打油诗?还是……该做点什么?”
阿福听不懂,只是挠挠头:“先生,您饿不饿?我去热点粥?”
杜先生这才感觉到胃里空空,头也有些发晕。他看看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竟然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
“去吧。”他说。
阿福出去了。杜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涌进来,带着凉意,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他今天还要去将军府。
还要面对林小川。
还要继续那场一个装傻、一个装不知道的戏。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知道真相了——至少知道了一部分。
他该怎么做?
是配合林小川继续演戏,还是找个机会点破?
杜先生看着渐亮的天色,心里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一件事:那四句诗,他会永远记得。
“少年亦有志,伪装待时年……”
他轻声念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惋惜,有期待,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到底还要藏多久?
那个“时年”,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看林小川的眼神,会不一样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杜先生心里那个关于“民间小曲何处寻”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那四句诗,从来没有什么民间小曲。
它们来自一个少年心底最深处。
来自那份不能言说的志。
和那份必须伪装的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