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暗室对质
开封府衙后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肃杀之气。这里并非寻常升堂问案的大堂,而是用于重大机密案件的审问暗室,陈设简朴,墙壁厚实,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墨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还有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轼被带入室内时,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正中主位空悬,左侧坐着日间见过的御史台李侍御史和刑部张员外郎,右侧则坐着一位苏轼未曾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程颐。程颐依旧穿着他那身一丝不苟的深色儒服,正襟危坐,面容沉静如古井,只有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走进来的苏轼。
王甫推官垂手侍立在李侍御史身后,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没有惊堂木,没有衙役列班,但这无声的阵仗,比公堂之上的威吓更加迫人。
“苏学士,请坐。”李侍御史指了指下首一张空着的椅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苏轼依言坐下,挺直背脊,目光坦然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在程颐身上,微微颔首:“程夫子也在。”
程颐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并未言语。
“苏学士,”李侍御史开门见山,“夤夜请学士前来,实因此案有了重大进展,牵涉甚广,不得不慎重。有几件事,需当面向学士求证。”
“李大人但问无妨,苏某知无不言。”苏轼平静道。
“好。”李侍御史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据查,司马光旧邸那具焦尸,生前右手小指确有陈旧骨折畸形。学士可知,何人右手有此特征?”
来了。苏轼心念电转,坦然道:“苏某不知。天下身有残疾者众,苏某岂能尽知?”
“那么,”李侍御史目光锐利,“学士侍妾王朝云之弟,王岩,年十六,右手小指幼年摔伤致畸,如今在城西撷芳楼充任杂役,此人,学士可知?”
苏轼心中巨震,他们果然查到了王岩!而且如此之快!是王朝云今日的供述泄露了?还是他们早就掌握?他强自镇定:“今日之前,苏某对此事一无所知。方才询问侍妾,方知她确有幼弟流落在外,右手有疾。但此子与本案有何关联?”
李侍御史与张员外郎对视一眼,张员外郎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和缓,却带着压迫:“关联么……据撷芳楼管事及若干杂役供述,王岩于火灾前三日,即九月初五,曾向其姐,也就是学士侍妾王朝云,紧急求助,言称有人胁迫于他,欲对学士不利。王朝云是否曾向学士提及此事?”
“未曾。”苏轼斩钉截铁。王朝云确实只说了送药,并未提及胁迫之事。是她隐瞒了,还是……这些供述是伪造的?
“这就奇了。”张员外郎捋了捋短须,“据王岩向同伴哭诉,胁迫他之人,似乎是因他与学士的关联,欲利用他做些事情。他心中恐惧,向其姐求助。而火灾当日,王岩便告失踪,撷芳楼遍寻不着。如今旧邸发现右手残疾的焦尸,年龄体貌与王岩吻合……苏学士,这未免太过巧合。”
程颐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磐石般的重量:“子瞻,若真有人胁迫王岩对你不利,你事先知情,或事后察觉,为自保或为清除隐患,做出些……激烈之举,或许情有可原。然杀人焚尸,毁迹灭证,终究是触犯国法、有违圣贤之道。若能坦诚以告,或有转圜余地。”
这番话看似劝慰,实则字字诛心,直接将“苏轼为自保杀人灭口”的嫌疑扣了上来,还披上了一层“情有可原”的虚伪外衣。
苏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程夫子此言差矣。苏某与王岩素未谋面,更不知有人胁迫于他。即便知晓,苏某行事光明,自会报官处置,何至于私下杀人放火,行此鬼蜮伎俩?此等罪名,苏某断不敢受。”
“报官?”李侍御史冷哼一声,“学士若真想报官,为何在侍妾提及弟弟可能卷入时,反而严令其不得声张,不得再与外界联系?”他显然已经从某种渠道,得知了苏轼与王朝云的部分谈话内容。
府中确有内鬼!而且能如此迅速地将内宅密谈泄露出来,此人地位恐怕不低,或者……监听的手段非同一般。苏轼后背渗出冷汗,但神色不变:“内子忧惧弟安危,言辞或有夸张,且此事尚无实据,苏某恐其慌乱之下,反生事端,故暂且安抚,欲查明后再做定夺,何错之有?难道要像如今这般,仅凭坊间流言与青楼仆役一面之词,便疑心朝廷命官杀人害命?”
“好一个一面之词。”张员外郎从身旁案几上拿起一个用白布包裹的物件,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匕身狭长,刃口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但靠近柄部的刃面上,有几处深褐色的、已然干涸的斑点。“此物,学士可认得?”
苏轼仔细看去,摇了摇头:“不认得。此乃凶器?”
“这是在司马光旧邸火灾废墟中,西厢房灰烬之下寻得的。”张员外郎将匕首转向苏轼,指着那些褐色斑点,“经仵作初验,此乃人血。虽经火烧炙烤,仍可辨出。而更巧的是……”他顿了顿,目光紧锁苏轼,“据王府下人指认,九月初七夜宴,学士离席更衣时,腰间所佩,似乎就是这样一把形制的匕首。”
苏轼脑中“嗡”的一声。匕首?他从不喜佩戴利器,更遑论赴宴之时!这完全是凭空捏造!
“绝无此事!”苏轼断然否认,“苏某赴宴,从不携刃。王府下人众多,大人可逐一询问,看可有一人能确凿指认苏某佩戴此物?此等栽赃陷害,未免太过拙劣!”
“是不是栽赃,尚待查证。”李侍御史冷冷道,“但匕首上的血迹,与王岩之特征、与学士侍妾之关联、与学士当夜行踪之疑点,诸多巧合叠加,便不再是巧合。苏学士,你昨夜在王府竹林,究竟见了谁?谈了什么?为何事后毫无记忆?你若心中无鬼,何不坦诚相告?或许那与你密会之人,才是真凶,你不过是被其利用或胁迫。”
他们终于问到了竹林密会。章惇的“目击”,显然已经被他们掌握,并成为了攻讦的利器。此刻若说出那右手微蜷的陌生男子,无异于承认自己与可能正是焦尸的“王岩”或“郑荣”私下会面,更加说不清。若不说,则显得心虚,隐瞒重大情节。
两难之境。
苏轼沉默片刻,抬眼看向程颐,又看了看李、张二人,缓缓道:“李大人,张大人,程夫子。苏某为官数十载,虽不敢称毫无瑕疵,但自问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黎民,心中无愧于天地。司马公乃苏某恩师挚友,苏某敬之重之,岂会在他故后旧邸行凶作恶,玷污其清名?此案疑点重重,凶器来历不明,所谓人证供词来源暧昧,更有宵小之辈,趁机散布流言,罗织罪名,其意非在苏某一人,而在扰乱朝纲,打击正人!诸位皆是朝廷股肱,受命查案,当明察秋毫,辨明忠奸,岂能听信一面之词,为奸人所用,使亲者痛,仇者快?”
他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和久居上位者的威仪,竟让李、张二人一时语塞。
程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却缓和了些:“子瞻所言,不无道理。然国法如山,人命关天,既有疑点,便须查清。你既言无愧,更当配合调查,以证清白。你且说说,对于王岩失踪、凶器出现、以及你自身记忆空白之事,作何解释?可有任何人证物证,能证明你当夜归家后,确实一步未离,更未再赴司马公旧邸?”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王朝云的证词已经动摇,小坡的证词充满疑点且可能不利,那件蓝袍更不能见光。苏轼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自证清白的绝境——他拿不出有力的、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苏某醉酒归家,府中侍妾及下人皆可佐证。”苏轼只能重复之前的说法,虽然知道这很苍白。
“侍妾证词前后矛盾,且其弟卷入其中,证言已不可轻信。”张员外郎摇头,“至于下人……开封府已连夜询问贵府书童小坡,他已有新的供述。”
小坡!苏轼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果然对小坡下手了!
李侍御史拍了拍手。侧门打开,两名差役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小坡!他头发散乱,脸上有泪痕和污渍,眼神涣散,浑身瑟瑟发抖,几乎是被差役拖行进来。他看到坐在那里的苏轼,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恐惧和哀求,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小坡,”李侍御史沉声道,“你将你今夜在柴房所言,再当着苏学士的面,说一遍。记住,若有半句虚言,便是伪证之罪!”
小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不敢看苏轼,只是对着地面,用破碎的声音道:“老、老爷……那晚……那晚您回来,醉得厉害,是我和朝云娘子扶您进的房……后来、后来我回下房睡觉,半夜……半夜听见动静,悄悄起来看,看见……看见老爷您……您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子,从后门悄悄出去了……手里……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我、我害怕,没敢跟出去,也没敢说……直到、直到柴房那件袍子被找出来,上面有脏东西……我、我才知道可能出事了……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暗室之中!
苏轼难以置信地看着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小坡。这完全是捏造!是屈打成招?还是威逼利诱?小坡为何要如此陷害他?是因为被那些威胁他的人控制了?还是因为……他自己也卷入了什么,不得不以此脱罪?
“小坡!”苏轼厉声道,“你抬起头,看着我说!我何时半夜着蓝袍外出?你亲眼所见吗?为何先前不说,此刻却来诬陷于我?!”
小坡被他一喝,吓得瘫软在地,只是不住磕头,语无伦次:“是真的……是真的……我看见了……他们……他们说我看见了……老爷,我害怕……我不想死……”
“他们?他们是谁?!”苏轼追问。
小坡却只是摇头痛哭,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李侍御史挥挥手,差役将几乎昏厥的小坡拖了出去。暗室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小坡隐约的抽泣声从门外传来,更添几分阴森。
“苏学士,”李侍御史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意味,“书童乃你贴身近侍,他的供词,分量不轻。再加上之前的种种疑点——与可能死者王岩的间接关联、出现在火场的疑似凶器、王府竹林秘会、记忆缺失、以及那件据说染有污渍、下落不明的蓝袍……所有这些,都指向你。你若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并提供确凿的反证,恐怕……本官只能依律,请你暂留开封府,配合进一步调查了。”
暂留开封府,便是收监待审。一旦进去,外界舆论将彻底失控,程颐等人将有更多时间罗织罪名,而真正的凶手则可从容布置,甚至将他灭口于狱中!
苏轼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对方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人证(小坡、可能的王岩同伴)、物证(匕首、蓝袍的传言)、动机(自保、灭口)、机会(记忆空白)一应俱全,逻辑链条看似完整。而他,却深陷记忆迷雾和府内背叛的泥潭,手中几乎没有可用的牌。
难道今夜,真要栽在这里?
不,不能!他猛地想起苏辙,想起那件被送出去的蓝袍,想起纸条上“旧邸西厢,榻下三尺,青砖”的提示,想起章惇那封意味不明的密信……他还有线索,还有翻盘的希望!绝不能就此认输!
就在他心思电转,苦苦思索对策之际,暗室的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一名开封府的低级吏员匆匆进来,附在王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甫脸色一变,看向李侍御史和张员外郎。
李侍御史皱眉:“何事?”
王甫上前,声音有些异样:“禀大人,府衙外……驸马都尉王诜王大人,携数位朝中同僚,联名递上保状,言苏学士素来忠直,此事疑点甚多,恐有冤屈,恳请朝廷详查,在案情未明之前,勿要轻率拘押朝廷重臣、文坛领袖,以免士林震动,人心不安。他们……此刻正在衙外等候。”
王诜!苏轼心中一热。这位老友,果然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联名保状,施加压力,这是在为他争取时间和空间!
程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李侍御史和张员外郎也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没料到王诜等人会如此迅速、直接地干预。
“还有……”王甫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宫中刚刚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凤体违和,听闻此事后,甚为不悦,言道‘苏子瞻虽有疏狂,不至行此恶事’,已命官家下旨,着三司、御史台、刑部、开封府会同严查,务必水落石出,不得偏听偏信,屈打成招。”
太皇太后!苏轼眼眶一热。这位垂帘听政、对他一向赏识有加的老太后,终究还是念着旧情,在关键时刻,递出了一把保护伞。“会同严查”四个字,看似严厉,实则将程颐一方独揽调查、快速定罪的企图打破了,引入了制衡力量。
局面,似乎出现了细微的松动。
李侍御史和张员外郎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程颐则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过了片刻,李侍御史才沉声道:“既然有上谕,又有同僚具保……苏学士,今夜便暂且回府。但需谨记,不得离京,随时听候传唤。此案未结之前,你仍是待查之身,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横生枝节。”
这是妥协,也是警告。
苏轼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众人一揖:“多谢诸位大人。苏某清白,日月可鉴。相信朝廷定能查明真相,还无辜者公道,惩奸佞之徒。”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腰背,大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暗室。
门外,夜风清冷,星光黯淡。王诜等人果然候在阶下,见他出来,都迎了上来,面色关切。
“子瞻,没事吧?”王诜拉住他的手,低声道。
苏轼摇摇头,心中感激,却知此刻不是叙话之时,只低声道:“多谢晋卿兄,多谢诸位。今日之情,苏某铭记。”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开封府衙。那里面,有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有屈打成招的谎言,也有暂时退却的杀机。
这一关,算是暂时闯过了。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小坡的背叛,王岩的失踪,那把带血的匕首,还有隐藏在幕后、能操控如此精密棋局的黑手……所有这些,都需要他尽快查清。
而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赶在对手发动下一次、更致命的攻击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夜色中,苏轼与王诜等人作别,独自走向苏府的方向。他的脚步沉稳,目光却比这秋夜更加深沉。一场关乎生死清白的风暴,已然将他卷入漩涡中心,他别无选择,只能迎风搏浪,直至水落石出,或者……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