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阵的微光，如同水波，在县衙上空缓缓流转，无声无息。
**站在阵眼所在的石台旁，指尖灵光吞吐，调整着最后几处符文的嵌合。他面容冷峻，眼神专注，月白道袍纤尘不染，与周围残破的环境格格不入。几名随行弟子（包括张钧）在一旁辅助，记录数据，搬运刻好符文的青石。征调来的几十个民夫，在远处敬畏地看着，不敢靠近。
“此处地脉节点，虽有‘微瑕’，但灵气走向稳定，作为预警核心，倒也勉强够用。”**收回手，对站在一旁的肖扬和林清淡淡道，“阵法已初步完成，可覆盖县城核心区域及周边三里。若有炼气中期以上修为者靠近，或大规模妖气、异常灵气波动出现，阵盘便会示警。至于更细微的动静，或凡人军队，则需依靠人力岗哨。”
“有劳赵道友。”肖扬拱手，脸色依旧带着病容，但腰背挺直，“此阵于我西河县，无异于雪中送炭。不知后续维护与操控…”
“阵盘操控法诀，稍后我会传于林县丞与陆明。”**打断道，语气理所当然，“日常维护，需消耗少量灵石，或由修士以自身灵力温养阵基。以贵县目前状况，怕是难以支撑灵石消耗。可让陆明或韩立，定期灌注灵力。另外，”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清理废墟、搭建窝棚的人群，“预警阵虽成，但县城防御依然薄弱。尤其是北面，城墙缺口尚未修复，仅靠些许拒马壕沟，不堪一击。肖县令，当务之急，还是尽快修复城防。否则，预警也只是早一步知道死期罢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确是实情。林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焦虑。
肖扬神色不变，点头道：“赵道友所言极是。修复城防，已在计划之中。然人力、物料紧缺，非一日之功。不知紫霄宗…可否在建材、工具方面，再行襄助？我西河县愿以未来矿产或药材产出，作为抵偿。”
**看了肖扬一眼，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孙师叔已有交代，可再提供一批铁料、绳索，以及…一份‘简易夯土筑墙法’的图纸。至于粮食、药品，还需贵县自行设法。紫霄宗并非善堂，合作，需互利。”
“足够了。肖某代西河县上下，谢过孙师叔与赵道友。”肖扬再次拱手，态度诚恳。他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从紫霄宗得到的最好条件。那份筑墙图纸，或许比铁料更珍贵。
交易在县衙前公开进行。五十石糙米、十几捆铁料、数箱工具布料从紫霄宗的货车上卸下，堆放在空地。而李焕则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玉盒（内盛稀释灵液和玉髓草样品）和一份盖了县令印信的“优先知情权”文书收好。无数双眼睛看着这场交易，许多人眼中燃起希望——有粮食了，有铁器了，城能修了！紫霄宗，似乎真的是来帮忙的！
但也有少数心思深沉者，如周巡、章先生，看着**那平静无波的脸和李焕公事公办的神情，心中隐有不安。这些东西，代价恐怕不菲。
驿馆，厢房。
王朗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面前，站着两名心腹胥吏，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查清楚了？账目真的滴水不漏？”王朗声音阴沉。
“回…回主事，西河县的账目，清晰得…过分。每一笔开销，每一笔收入，甚至战后抚恤、物资分配，都有详实记录和多人画押。虽然有些条目…闻所未闻，如‘贡献点’、‘探索队奖赏’，但均有据可查，且…似乎颇得民心。”一名胥吏颤声答道。
“民心？”王朗冷笑，“一群泥腿子，给点吃的就叫好了？那紫霄宗呢？他们和肖扬，到底在搞什么鬼？那些‘山中秘事’，打听出什么没有？”
另一名胥吏上前一步，低声道：“主事，紫霄宗那边口风很紧，那些道士根本不搭理我们。不过…属下从几个喝醉的民夫口中套出点话，说前阵子有支队伍进山，死了不少人，但带回来很多野兽和…会发光的草。还有人说，山里好像有比‘鬼猿’更厉害的东西，穿得怪模怪样，紫霄宗的道士好像很在意。”
会发光的草？更厉害的东西？王朗眼神闪烁。他虽然不通修行，但也知道，能让紫霄宗如此在意的，绝非寻常之物。这肖扬，果然藏着大秘密！而且，很可能借此攀上了紫霄宗的高枝！
“那个耿忠呢？接触了吗？”
“接触了，送了些银钱，但他…没收，只说军务在身，不便与主事过多往来。不过，他也没向肖扬告发我们。”胥吏道。
“滑头！”王朗骂了一句，在房中踱了几步，忽然站定，眼中闪过一丝狠色，“看来，常规手段是奈何不了这肖扬了。他有紫霄宗撑腰，有‘奇物’傍身，又笼络了人心…不过，这西河县，终究是大虞的疆土！肖扬，也还是大虞的县令！”
他走回桌边，铺开信纸，提笔疾书。
“立刻派人，以六百里加急，将此密信送回郡城，亲自交到郡守大人手中！”他将封好的信递给心腹，压低声音，“信中我已言明，西河县肖扬，勾结方外宗门，私藏重宝，笼络边军，其心叵测。更借‘妖祸’之名，夸大其词，掩盖其可能擅启边衅、损兵折将之实。请郡守大人速速决断，或请州府派遣专使，或…请‘监道司’的大人们，亲临查验！我就不信，紫霄宗的手，能伸到‘监道司’去！”
“是！”心腹接过信，匆匆离去。
王朗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县衙上空那隐约流转的阵法微光，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肖扬，你以为有紫霄宗做靠山，就高枕无忧了？这大虞的官场，这‘监道司’的刀…可不是那么好躲的！”
南城，新规划的匠作区地基旁。
秦锐用仅存的右手，拄着一根木棍，独臂空袖在寒风中飘荡。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凶悍如受伤的孤狼，死死盯着前方几十个正在嘿呦嘿呦打着木桩、挖掘地基的汉子。老韩和墨老在一旁指挥，黑牛（新任的清理队副头）嗓门洪亮，督促着手下加快速度。
“用力！没吃饭吗？想想昨晚的肉汤！想想贡献点！”黑牛吼道。
一个年轻汉子嘟囔了一句：“贡献点哪有那么好挣，这地基石头硬得跟铁似的…”
话音未落，秦锐忽然动了。他丢掉木棍，单脚一点，身形如鬼魅般（尽管有些踉跄）窜到那汉子面前，独臂如铁钳般抓住他挥舞的镐头柄，稍一用力，那汉子便觉得一股巨力传来，镐头脱手。秦锐看也不看，随手一掷，镐头“夺”地一声，深深嵌入旁边一块需要数人合抱的巨石，直没至柄！
全场瞬间死寂。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秦锐，看着那没入巨石的镐柄。
秦锐喘了口气，额角有汗珠渗出，但他眼神更冷，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石头硬？有老子的命硬？有死在北城墙的弟兄们的骨头硬？不想干，就滚！西河县，不养废物！想留下，就给我拿出拼命的劲头来！今天挖不完这片地基，所有人的贡献点，扣半！”
没有咆哮，但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气和决绝，让所有人噤若寒蝉，随即爆发出更猛烈的呼喝和敲击声。黑牛感激地看了秦锐一眼，吼得更起劲了。
秦锐默默走回原地，捡起木棍，继续盯着。他断臂处隐隐作痛，但他咬牙忍着。肖扬说得对，刀断了，就换把更狠的。他秦锐，就算只剩一只手，也要成为西河县最锋利、最让人胆寒的那把刀！
密室之中，油灯如豆。
陆明、玄青子、古老先生围着一张破旧木桌，上面摊开着兽骨拓片、符文碎石、银丝藤蔓，以及几本从废墟中抢救出来、或由古老先生默写补全的残破书卷。
古老先生指着兽骨上一个扭曲符号，又指了指符文碎石边缘一处几乎磨损的纹路，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看！此处！‘山’形为骨，‘星’环为络，中藏‘目’纹！此乃古‘山岳部’‘守陵人’一脉，祭祀‘地祇’、监察‘地脉’的独有标记！‘目’纹，即为监察、守望之意！这碎石符文，虽残缺，但其核心结构与这‘目’纹，同出一源！还有这藤蔓…”他拿起那截银丝藤蔓，凑近灯火，“此藤名‘银线地龙筋’，只生长于地脉灵气汇聚、且无煞气污染之处，有轻微聚灵、宁神之效，常被古修用作信物或辅材。其上简化山岳纹，是标识，亦是…一种古老的、表示‘无害’或‘可接触’的印记！”
玄青子捻须沉吟：“监察地脉…守望…地祇…莫非，这‘山岳部’守陵人，其职责便是看守百蛮山中的地脉节点，或者…镇压着什么依托地脉而存的‘东西’？此次妖气爆发，遗迹显露，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看守’出现了疏漏，或者…镇压之物出现了变故？”
陆明眼中灵光微闪，他拿起那皮质残角，又感受了一下脚下地气节点那微弱但稳定的脉动，缓缓道：“古老先生，道长，你们说…我们西河县城下的这处‘地气微瑕’节点，会不会…也是他们‘监察’的范围内？甚至，这残角…会不会也与他们有关？”
这个猜测太大胆，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一阵寒意和莫名的兴奋。
“若真如此…”古老先生喃喃道，“那这‘山岳部’留下银线藤蔓，圈出西河县位置打问号…或许并非敌意，而是在…观察和确认？确认我们是否与地脉异动有关？是否…与他们看守的东西有关联？”
“而他们与‘万虫窟’的冲突…”玄青子接口，“‘万虫窟’修炼虫毒煞气，最是污染地脉灵气，或许正犯了‘守陵人’的大忌！故而不死不休！”
线索似乎串联起来了，指向一个古老而沉重的使命，以及西河县无意中卷入的巨大漩涡。
“必须立刻禀报大人！”陆明起身。
夜，肖扬书房（新清理出的）。
肖扬听完了陆明三人的汇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银线藤蔓、简化山岳纹、兽骨符号、符文碎石、皮质残角、地气节点、守陵人、监察地脉、镇压之物…信息纷至沓来，在他脑中快速组合、推演。
“监察…确认…敌视‘万虫窟’…”肖扬低声重复，“如果‘守陵人’的职责是守护地脉，镇压邪物，那么妖气爆发、遗迹显露，就是他们的失职或封印松动。他们出现在外围，观察西河县，可能是因为我们距离遗迹和地气节点近，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击退了被妖气影响的‘鬼猿’和‘万虫窟’，某种程度上，无意中帮了他们？至少，没有像‘万虫窟’那样污染地脉？”
“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玄青子点头，“然其态度依然不明。留下‘可接触’印记，或许是试探，或许…是想看看我们是否有能力，或者是否值得…交流？”
“交流…”肖扬目光深邃。与一个神秘的、古老的、可能拥有强大力量的遗族交流？风险与机遇，都大得难以估量。
“继续研究，不要停。尤其是这残角与地气节点的关联。”肖扬对陆明道，然后看向玄青子和古老先生，“有劳二位，继续梳理关于‘山岳部’、‘守陵人’、‘地祇’的一切记载，哪怕是传说野史，也不要放过。”
“至于接触…”肖扬顿了顿，“影狼留下的木牌被取走，换回藤蔓，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我们暂且以静制动，加强观察。如果他们真有交流之意，或许…还会再来。”
他话锋一转：“**那边，预警阵已成，他下一步，必然会更急切地想要遗迹的具体信息，甚至可能要求亲自前往查看。我们要做好准备，既要利用他的力量，又不能让他失控。”
“还有王朗，”肖扬眼中寒光一闪，“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周巡，盯死了他和他的人。任何异动，立刻报我。”
众人领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巡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大人，边境急报！影狼姑娘派人传回消息，一个时辰前，峡谷方向发生剧烈爆炸，火光冲天，妖气与另一种冰冷的灵气剧烈碰撞，持续时间约半刻钟！随后，观察到有数量不明的身影从峡谷方向冲出，分作数股，消失在深山之中，其中一股…似乎朝着我们这边来了！影狼姑娘已带人隐蔽监视，请大人定夺！”
来了！肖扬心中一凛。平衡，被打破了。
是“守陵人”与“万虫窟”再次冲突？还是遗迹出了新变故？那朝这边来的一股，是谁？意欲何为？
“传令韩立，立刻去预警阵眼，与**一起，监控灵气波动！周巡，让守备队进入戒备，尤其是北面！秦锐那边，也通知到！林清，安抚城内，不要引起恐慌！”
肖扬快速下令，然后拿起那截银丝藤蔓，紧紧握在手心。
是福是祸，终须面对。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北方的夜空，隐约可见一丝尚未散尽的、非自然的暗红色余光。
山风呼啸，带着凛冽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金铁交鸣与肃杀之气。
棋盘之上，风云骤变。
而西河县，已无处可退。
弈子，落盘。
杀机，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