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轩内,先生们日常办公的案几旁,此刻萦绕着近些日子来罕见的轻松氛围。
“安仁啊安仁,你藏得可够深!”
李甫满脸笑意,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将夏仁当日在大坪上书写的诗文原稿缓缓铺展在檀木案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宣纸上的墨痕,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
“老货!你倒懂得近水楼台先得月!”
王舜见状伸手去夺,宽大的袖袍带得铜镇纸当啷作响,却被李甫眼疾手快地侧身挡住。
只见李甫花白胡须在急晃中颤成一团:“当日大坪上就数你抢得最凶,如今倒来挑我的理?”
“咳……”
背对着案几的许龟年虽未转身,却频频往李甫那边瞥眼,语气里酸得能拧出醋来,“某家当日不过慢了半步,竟叫文甫捡了便宜。早知如此,便是不顾身份去抢上一抢又何妨?”
“文甫,此举确有不妥。”
向来端方持重的张恒先生轻咳一声,连素来严谨的衣摆都因前倾而皱了几分。
“吾徒韩飞出身西北,其父曾为戍边乡兵,战陨沙场……安仁此诗,或可激励其志。”
主掌御科的马伯先生话虽委婉,可那“韩飞为御科赛事连家传战马都献祭了”的眼神,却直勾勾地落在诗稿上。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老夫虽精研数科,但对诗词一道也是颇为喜爱啊。”
平日里最嫌恶吟风弄月,倡导数科才是人间至理的赵章先生今日也是一反常态。
李甫攥着诗稿的手微微发紧,忽然明白何谓“财不露白”。
合着这些平日里端着名士架子的老同僚,当日在大坪上没好意思争抢,如今全堵在观云轩“秋后算账”来了!
……
“一派胡言,真想要诗词,你们早干嘛去了?”
李甫索性豁出去了,他这般爱诗如命的人,现在可是顶着“窃诗先生”的名头,才将夏仁的诗作占为己有的。
骂名他担任,好处还要分润出去,这如何使得?
原来,当日书科考核,夏仁不管是以诗词的质量还是数量都完全碾压了孙博。
最后,更是在夏仁没有儒道修为的情况下,书院文气撇开了孙博,附加到了夏仁身上。
一时间,真就是天地色变,连大坪上的观众都没能幸免,全然卷入了大漠的苍凉之中。
若不是院长出手干预,那异象还不知要持续多久,扩充到何种地界。
而就在众人被夏仁的惊世之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李甫眼疾手快,手中掐诀,言出法随,直接闪身到考场之上,大袖一挥舞,直接将夏仁所书所写的诗词一并收入囊中。
在外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李甫更是想好了托词:夏安仁所作的诗文实乃千古绝唱,要交予至圣先师祠堂,在先师文气的加持下“开光”。
虽然李甫的说辞振振有词,可到场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是人精,瞧不出其中关节?
内阁的考核官也是眼热,他们可是一早打算就国子监孙博在“文脉之争”上写下的诗文以考核检验唯由中饱私囊,日后回到京都,不管是送礼还是收藏,都是一件极为妥当的事情。
然而,看到夏仁的表现后,这群人精马上调转了想法,一个个抻长脖子,就等着夏仁书写完毕后,统一收录。
谁曾想,居然半路杀出了个白鹿书院的诗词大家李甫。
偏偏李甫的说辞还如此冠冕堂皇。
内阁考核官虽然面上不显,却是在盛会散后,狠狠地埋汰了一顿李甫,直言李甫的行径就是窃诗。
于是,这几日来白鹿书院李甫先生原本响亮的“诗词大家”的名头,彻底换成了一个更响亮,也更诙谐,甚至带着几分调侃与嫉羡的“窃诗先生”。
“安仁,你信我!”
李甫哪管其他先生的牢骚,径直找到正尬在原地的夏仁,言辞恳切,“为师收藏诗词数十载,你将作品交于我,定能让它们流传后世!”
“这……”
夏仁挠了挠头,他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架不住这么多的吹捧与夸赞,这些诗词分明不是他所作。
当日,夏仁在大坪之上,在书案前笔走龙蛇,可是在每一首诗词的末尾都落款了原作者的姓名。
可别说是书院的先生们了,就连国子监的孙博也以为夏仁是因怨愤被质疑了才华,才赌气将落款换上一些莫须有的作者名,一时间羞愧难当。
最后,那号称“小诗圣”的孙博,未来大周唯一的诗词大家种子,竟当着金陵老百姓的面,不顾比赛进程,躬身长揖恳请夏仁宽恕自己的鲁莽。
更是说出,“若夏仁不弃,他愿意将夏仁拜为诗词之道的师傅”的惊人言论。
夏仁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明确的,他就是一个“抄诗匠”,哪能做人家货真价实“小诗圣”的师傅,只得连连摇头,说自己不配。
孙博一听急了,只以为夏仁是不想原谅自己,悔恨交加之下,竟拽着夏仁的袖子痛哭流涕,说自己年纪轻眼拙,冲撞了真正的诗圣。
一想起当时的场面,夏仁现在回想起来都忍不住打个寒颤。
当着全城父老的面,被一个大男人死死拽着袖子痛哭流涕,那模样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幸好他当时反应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袖子从孙博手里抽出来,还一个劲地撇清关系,否则传出去,指不定要被人误会他有“龙阳之好”。
……
回忆暂且搁置,夏仁忽然发觉,不是李甫一人望着他,还是所有先生都齐齐投来目光,打算让夏仁这个诗词的创作者,决定归属权。
“我觉得,若不是各位先生举荐我参加君子六艺,这些诗文段不可能出现,所以诗词原稿交给书院我是赞同的。”
听到夏仁这种知恩图报又识大体的想法,一众先生都齐齐松了口气,不过很快,他们又重新将炙热的目光聚向夏仁。
现在就是到了最关键的分配问题上了,到底是容许李甫那糟老头子将那些千古名篇据为己有,还是交由各位先生分开保管。
沉重的氛围中,夏仁面对六位浩然境书院先生的严阵以待,恍惚间回到了对战十大宗师的时候。
只不过前者是利益分配,后者是生死大战。
“君子当成人之美。”
夏仁将目光投向李甫。
“哈哈哈,安仁当是君子!”
李甫只以为夏仁是打算将诗词原稿全部赠与他,顿时欣喜地想要抚须长啸时,屋外的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安仁是君子,自然想成全文甫。”
门口,老人转青的头发仍能看出些许白灰。
“我可没说自己是……”
李甫瞬间发觉其中不妙,就要耍赖把“我不是君子”几个字说出口,结果不知怎的,他的嘴巴忽然闭上了,身体也僵硬不能动。
“既然安仁是君子,那自诩师傅的文甫想来也是君子了。”
杨明院长的眸子中闪过一抹青气,语气不急不缓,“文甫肯定也是有成人之美的。”
就在李甫调动浩然之气,努力想要挣脱禁制时,另外五位先生哪还能听不明白院长的意思,一个个动作极快,直接将李甫摆在书案上的诗词瓜分一空。
“你,你们……”
等到李甫以浩然之气挣脱出杨明院长的束缚,其余五位先生则全是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
“文甫当是真君子。”
“小老儿谢过文甫的成人之美了。”
“哈哈哈,你这糟老头子也有今天!”
几位先生道谢的道谢,回踩的回踩,做完这些后,又不约而同地以授课的名义大步走了出去,一点不给李甫争取的空间。
“你,你们!”
李甫虽气恼不已,却仍盯着书案上留存的第一卷《使至塞上》,一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奇观,心中便觉宽慰。
可就在他伸手去碰,想要将那首惊世杰作好好留存的时候,案上的纸卷上忽然附着上一道青气。
“文甫的成人之美,老夫想来也是占一份的。”
随着院长爽朗的笑声随着诗文原稿一起消失,李甫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只能仰天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