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江畔山丘
陆逊接到了虎牙滩的第一份战报。
“歼敌舟船三十七艘,毙伤敌军约四千,俘八百余。”信使跪在地上,语速飞快,“潘璋将军已将蜀军前军、中军切割,孙桓将军正与蜀军后军接战。但……张飞本部楼船未入伏击圈,且张飞亲率小队突入虎牙滩,正在收拢残兵,试图在北岸登陆。”
朱然在一旁笑道:“困兽犹斗。都督,是否让潘将军全力围剿?”
陆逊没有笑。他站在山丘边缘,手中那根竹杖已折断——是刚才听报时无意间掰断的。断茬刺破了他的掌心,渗出血丝,但他浑然不觉。
“张飞……果然不肯认输。”他低声说,更像自言自语,“亲冒矢石,突入死地收拢溃兵……刘玄德有弟如此,何其幸也。”
“都督?”朱然疑惑。
陆逊转身,脸上已无波澜:“传令潘璋:勿与张飞缠斗。放他上岸,但以弓弩封锁江面,不许一船一人撤回西岸。再令孙桓:不必求全歼,以袭扰、切割为主,拖住蜀军后军即可。”
“这……”朱然迟疑,“张飞若登陆整顿溃兵,与吴班陆路部队会合,恐成心腹之患啊。”
“我要的就是他会合。”陆逊扔掉断杖,从亲卫手中接过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掌心血迹,“张飞此来,求的是速战。我偏要拖,把他两万人拖在巫县至虎牙滩这五十里江段。每拖一天,蜀军粮秣多耗一分,士气多泄一分。等到……”他抬眼,望向南方重重山影,“等到武陵山那边见了分晓,张飞这支孤军,进退不得,便是我囊中之物。”
他走回临时架设的沙盘前,手指点在武陵山北麓的“孱陵”。
“徐盛那里,有消息吗?”
“半个时辰前刚至。”一名参军奉上竹简,“徐将军报:武陵山蜀军异常安静,各寨防卫如常,未见大规模调动。但……三日来,山中往零陵、桂阳方向的猎户、行商,数量增加了三倍。”
陆逊盯着沙盘上“零陵”、“桂阳”那两个小木牌,久久沉默。
山风越来越大,吹得他青色大氅猎猎作响。
“传信徐盛。”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结了冰,“零陵、桂阳,无论哪一处遇袭,不许分兵去救。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盯死武陵山主寨。关羽若动,他便动;关羽不动,他便不动。”
“可……”参军忍不住道,“若零陵有失,荆南赋税重地……”
“失便失了。”陆逊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关羽想要零陵、桂阳?我给他。但我要他用武陵山主寨来换。传令:孱陵、作唐两军,即日起加固营垒,多储粮秣。我要在武陵山外,再筑一道铁壁。”
参军领命而去。
朱然等众人退下,才低声道:“伯言,你是在赌……关羽更看重零陵的民心,还是武陵山的根基?”
“我不是赌。”陆逊望向南方,眼神复杂,“我是在学他。他敢用空营诱我细作,敢用民心破我封锁。那我也敢用零陵、桂阳两郡,诱他出山。”他顿了顿,“只是……我总觉着,他落子,不会这么简单。”
江风送来虎牙滩隐约的喊杀声。
陆逊忽然问:“建业有回信吗?关于减赋、平盐价之议。”
朱然摇头:“尚无。但朝中反对声甚大,张昭公直言‘与民让利,何以养兵?’”
陆逊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已全是决绝:“那便罢了。民心之争……终非一日之功。眼下,先赢下眼前这场战事吧。”
他走到战鼓旁,亲手抡起鼓槌。
咚!
鼓声沉沉,传向血火交织的长江。
……
洮阳城·黎明前
阿岩抽中了签。
现在,那面赤旗绑在他后背的特制木架上,旗面叠得整齐,尚未展开。他走在队伍最前面,身后是阿朵和三十名猎手,再后面,是关平率领的一千伏兵。所有人嘴里衔着枚,脚上缠着草,走路时前脚掌先着地,像一群掠食的夜行动物。
鹰愁涧到了。
月光在这里几乎透不下来。两片刀削般的崖壁夹出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涧宽不过五尺,下面水声轰鸣,听声音至少二三十丈深。唯一的“路”,是崖壁上一些天然凹坑和后人凿出的浅窝,以及几条垂在雾气中的藤蔓。
阿朵解下腰间绳钩,在手中抡了两圈,嗖地抛向对岸。铁钩卡进石缝。她拽了拽,牢靠,然后回头,用土家话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三十名猎手依次上前,抓住绳索,脚蹬崖壁,如猿猴般荡向对岸。没有人往下看。
轮到阿岩了。他背着旗架,行动不便。阿朵指了指他后背,做了个解下的手势。阿岩摇头,死死抓住绳索,学着前面人的样子荡出去——旗架撞在崖壁上,发出闷响,碎石簌簌落下。
但他过去了。
关平深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一千人,分二十队,开始渡涧。整个过程除了绳索摩擦和偶尔的落石声,再无其他声响。有两个民兵失手,连惨叫都没发出就坠入深渊,后面的人只是顿了顿,便继续前进。
丑时二刻,全军渡过鹰愁涧。
洮阳南门城墙的轮廓,已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周仓那一千八百人,在丑时正准时抵达东门外三里。
他们没有隐蔽,反而点起了数十支火把。火光中,周仓扛着他那柄加重的厚背砍山刀,走到队伍最前方,深吸一口气,然后——
“洮阳城的父老乡亲听着——!”
他声如炸雷,在寂静的夜空中滚滚传开。
城墙上顿时起了骚动。火把亮起,人影跑动,警锣哐哐敲响。
“我们是汉军!是关将军的兵!不是来抢粮抢女人的!是来开仓放粮、平盐价、废苛捐的!”周仓继续吼,他身后二十个大嗓门的士兵齐声重复,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城里当兵的也听着!你们大多是荆州人!家小还在荆州!给孙权卖命,值吗?郝普太守已经反正!开城门,迎王师,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顽抗的,格杀勿论!”
城墙上,一个吴军都尉探出半身子,拉弓就射:“放箭!射死那喊话的莽夫!”
箭矢稀稀拉拉落下,大多失了准头。守军显然慌了。
周仓咧嘴一笑,举刀:“兄弟们——喊起来!”
一千八百人齐声高呼:
“开仓放粮——!”
“盐铁归公——!”
“废苛捐——迎王师——!”
声震四野。城内,远远传来了犬吠声、惊叫声,以及……隐约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