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
孩子丢了。
当父亲的丢下工作到处去找。
当母亲的起初也跟着找。
后来实在找不到,她突然就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
坐在院子里,不哭也不闹,不知道吃饭也不知道换衣服,整天抱着一个假娃娃,以为孩子仍在她的怀里。
她要哄孩子入睡。
她说,孩子肯定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一直不愿意去睡觉。
“我没什么文化,也讲不出什么感人的话。”
邻居表情麻木,淡淡的说:“事情大致就是这样,没什么稀奇的,很常见的事。你要是有心,可以帮忙问问。”
“如果能找到,这家人会很谢谢你。”
“信,可以先给我,等他回来了,我再转交给他。”
槐序却指向邻居身后,通往院子的小路,问:“那个人是吗?”
邻居转身看去。
黄泥小路落满枯叶,形销骨立的男人低着头,脚步踉跄的一路‘飘’过来,衣裳不知多久没有换过,蓬头垢面的也没有打理,眼窝深陷,眼神浑浊。
毫无生气。
“是他。”邻居说。
“真是个死鬼哦,都劝过多少次了,最后还是把自个弄成现在这烂样。”
那人没有看见他们,还在低着头走路。
“阿力!”邻居喊他一声:“有你嘞信。”
“我……我嘞信?”
那人一抬头,看见家门前的信使,迈开步子跌跌撞撞的奔来,快跑到近处,却被凹凸不平的土地绊倒。
他趴在地上,没能顺利站起来,喘着气,缓了好一阵,干瘦的胳膊撑着地,想爬起来,赶快过去信使身边看看。
一封信却被递到他的面前。
“拿着吧。”槐序平静的说:“跑那么慢,干嘛还要跑?”
“信又不会跑掉。”
他讪笑着,却没有伸手接过去,而是卑微的恳求:“善人,能不能,能不能帮忙,念念写的什么?”
“我不识字。”
槐序保持着递信的动作,凝视着他。
此人抬着头,眼神闪躲,却又时不时渴求的看着信使。
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他显得太瘦,肋骨和脊梁都清晰可见,脸庞黧黑,眼神却透着一种干渴,像是在渴死之前,想要喝到一点水分的人。
见槐序没有回答,他以为是不同意,便伸出手想把信接过去。
邻居也赶忙跑过来打圆场:“哎呀,阿力啊,人家信使多忙啊!你找阿伯给你读读嘛,干啥还非得麻烦人家?”
“快快点,把信拿走吧!”
“实在抱歉啊,他是昏头了……”
阿力伸手捏住信的边缘,扯了一下,却没有扯动,反而被对方扯回去。
他们两个人立刻把心提到嗓子眼。
可槐序却什么也没说,当着他们的面把信拆开,瞥了两眼,然后把信纸递过去。
他平淡的说:“没找到。”
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长信,抛开那些安慰、劝解和开脱的话,最重要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没,没找到?”
“没找到。”槐序重复。
“哦,那就,那就没找到吧。”男人没接信纸,一点点低头,把脸埋进土里,抱着头,身子抖动了一阵。
好像是在哭。
可是听不见哭声,也没有呜咽,就是在不停的发抖。
花白的头发被扯下来几根,瘦弱的身体颤抖着,像是一根在狂风暴雨里抖动的竹竿,不知何时就会断掉。
隔了一阵,突然停止抖动。
再抬起头,他也没有落泪,睁着麻木的眼睛,悠悠从地上爬起来,衣服上全是土,也并不拍打。
接过信纸,一步一步的走回家里。
邻居为他解释:“哎呀,他这是,这是昏了头了,请别和他计较啊。”
“谢谢您过来送信。”
槐序朝院内看了一眼。
男人丢下信纸,去为妻子整整衣裳,梳梳头发,又取来清水和毛巾,细致温柔的为她擦擦脸。
难怪一个疯女人会装扮的这样整齐。
原来是有人爱她。
可他自己却是个腌臜模样。
“他对老婆可好啦。”
邻居叹着气:“但是他还能好多久呢?找一个娃娃,找的自己成了这幅样子,都劝过他不要找了,不要找了——他就是不听!”
“再这样下去,估计哪天他就回不来了。”
“您要是有心,求您帮帮忙。”
槐序转身离开,冷冷的丢下一句话:“没兴趣。”
他今晚,要忙着去突袭窝点。
……没空找孩子。
少年瘦削纤弱的黑色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去,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黄泥小路的拐角。
邻居麻木的看着槐序离开,又转头走进院内,看着阿力还在给老婆擦脸,过去劝他:
“你歇歇吧!一会不擦也没啥事!”
“哎呦,晦气啊,瞧着你这样就觉着晦气——赶快滚去吃点东西,别死院里了!”
“要是没东西可吃……”
“我家里倒也有点吃剩的窝窝头。”
·
“丢了?”迟羽茫然的看着老太太。
“是啊!”老太太抓着她的手,眼圈通红,声音颤抖:“昨晚我去墓地找她,没找到,一路问人,听说她去过兴盛楼,又从里面跑出来,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
迟羽微张着嘴,眼神茫然,不知该如何作声。
当年她和朋友们一起去附近的一座岛上工作,却在半途遭遇袭击,迫不得已在海上开战。
又因为敌人的法术影响,几人被分散到各处,迷失方向又遭受围杀。
传讯求援,千机真人却在路上也遇到埋伏,晚到一会。
最后活下来的人只有她自己。
其他人尽数葬身汪洋,尸骨无存。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把当信使的钱寄给朋友们的家人,帮她们改善生活,又托人去照顾着,防止出事。
大部分人都并不怨恨她,甚至反过来安慰她。
但迟羽一直认为那就是自己的责任,如果她当时可以更强一点,如果她可以意识到危险,如果她能够更早的求援,如果她们当时没有接受那个工作……或许她们就不会死。
那个孩子,朋友的妹妹‘莫挽心’,也有类似的想法。
凭什么死在海上的是她的姐姐呢?
凭什么最强的人都死了,你一个后辈,一个精锐,一个真人的女儿——你却能活着回来?
莫挽心从不接受她的好意。
即便奶奶也并不觉得这是迟羽的过错,甚至每次迟羽上门都会去安慰她,莫挽心也会以讨厌的目光始终盯着她。
明明生活条件并不差,有一位中级信使常年的资助和照顾,一位灰烬信使曾留下的财产,即便不去工作,也足以让莫挽心以普通人的身份安然度过余生。
但那孩子就是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故意把生活过得很艰难,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是常态,好像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什么。
很愚蠢。
对于迟羽这种人却很有效。
她每次出现,对于迟羽来说都像是一个亡魂,一个恶鬼,眼神是刺进胸膛的刀子,不断提醒当年的旧事。
你的朋友们都死啦!
她们都死在同一天,死在你的面前!
……你为什么还活着?
越是在乎那段来之不易的友谊,就越是会被刺痛。
对于迟羽来说,那是她人生里唯一的友谊。
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一遍遍的凌迟她。
就连莫挽心的奶奶也受不了这种方式,对于一个老人而言,这种行为同样是在本该逐渐迟钝的伤口上揭开血痂,再一点点的撒上生疼的盐粒。
因此没人喜欢这个孩子。
但是作为长辈,奶奶也不想再体验一次丢掉孩子的痛苦。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有一次就足够毁掉整个人生了。
“我会去找找她。”迟羽呢喃着,目光空洞。
她本就暗淡的耳羽几乎完全失去光泽,火红的眸子透着深深地疲惫与哀伤,那种孤寂的感觉在她的身上越发浓郁,好像栖居独木之上忍受雨淋的孤鸟。
朋友很爱她的妹妹。
以前她们曾围着火堆在深夜里闲谈,外面大雨磅礴,而她们就像一群依偎一起相互取暖的小鸟,叽叽喳喳说着过去的那些令人暖心的事情。
一个可爱又听话,总是围在身边‘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的孩子,自然经常被提起。
朋友会炫耀式的说:“哎呀,我的妹妹多可爱啊!改天我们回去,一起看看她!”
当时莫挽心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迟羽记得第一次见到莫挽心,那孩子还会拿出珍藏的糖果,甜甜的笑着,也叫她姐姐,请她挑一个来吃。
丸子头很可爱,肉嘟嘟的笑脸也很可爱,总是带着笑容,热情开朗。
如果朋友有遗愿的话。
迟羽认为一定是让她照顾好妹妹,照顾好年迈的奶奶。
所以。
她会想办法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哪怕找回来以后,一个失去姐姐的孩子仍然怨恨着她。
她也不想,让朋友觉得信错了人。
“谢谢,谢谢你!”奶奶强忍着悲痛,握着迟羽的手,安慰她:“孩子,你也不要太难过,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当时先回家了,是我没看住她。”
“我知道你一直很在乎当年的那件事,但是,我,至少我,一直都没有怨过你。”
“那件事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孩子,向前看看吧,不要沉进下雨的海里!”
迟羽没有听清老太太后面在说什么,只觉得世界很空洞,海面好像一直在下雨。
她浑浑噩噩的告别,托人去找父亲千机真人报个信,请他找几位擅长寻物找人的信使。
有一位真人愿意出面,应该很快就能把人找到。
至于她自己,虽然也很想立刻跟过去看看,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还有其他的职责需要完成,决不能随意擅离职守。
她是前辈。
后辈们等着她在约定的地点,一起汇合。
前辈要保护后辈的安全。
·
“……你不会看路吗?”
她在拐角撞倒了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