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才走到了下午五点半,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冬天就是这样,白天短得让人心慌。
市役所一楼的市民课大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浓重。
下班铃声已经响过了。
但是,没有人动。
整整二十个人的大办公室里,只有手指敲击键盘的噼啪声,还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坐在深灰色钢制办公桌后面的吉吉野惠子没有动,谁敢走?
此时她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正在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上用力地画着圈。
她的脸色很差,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眼底的青黑。
不仅是宿醉的后遗症,更是因为心疼。
“我们尽力了,但混合了酱汁和啤酒的污渍已经渗入了纤维。”
最喜爱的那件伊势丹羊毛大衣,哪怕送去了最贵的干洗店,店员也只是摇着头,说着抱歉的话。
啪!
吉野系长猛地把红笔拍在桌子上。
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赶紧把本来就低着的头又更低了些。
办公室的低气压已经一整天了。
谁都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引起系长注意,只盼着自己最好跟空气中尘埃融为一体。
“西园寺!”
吉野系长的尖锐嗓音忽然响起。
众人顿时悄悄松了口气。
除了坐在角落里,正缩着脖子假装在核对数据的西园寺弥奈。
“是……是!”
她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膝盖磕到了桌腿,疼得她差点掉出眼泪,但也不敢揉。
“这就是你做的会议记录?”
吉野系长拿起那叠文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纸张飞散,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全都砸在了西园寺弥奈的身上。
“连个‘御中’都能漏掉,你是脑子被僵尸吃了吗?”
“还是说你觉得对方是那种随便的小公司,不需要这种敬语?”
“这可是为了明年预算的听证会资料!”
“你是想让我们市民课所有人的奖金都泡汤吗?”
吉野系长的唾沫星子飞出,几乎要喷到脸上。
西园寺弥奈低着头,双手死死地贴在大腿两侧。
“非常抱歉!是我疏忽了!我马上改!”
她弯下腰,呈现出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桌面。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鹌鹑,可怜,无助,只能任由宰割。
这个入职不到半年的派遣社员,就是这种性格。
软弱。
好欺负。
哪怕被骂得再惨,也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西园寺弥奈盯着地板上的瓷砖缝隙。
她感觉胃里有一团火在烧。
这又不是正式发文,只是内部传阅的草稿,只要指出来改掉就行了。
为什么要摔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训斥她?
放在桌角,用来装高雅插花的陶瓷花瓶……
她应该也能拿得动吧?
也能狠狠地砸在这个老女人的脸上吧?
这么重的花瓶,应该会血流如注吧?
“真是的。”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想当年我们哪有这么娇气。”
吉野系长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在这个还没有实行全面禁烟的年代,办公室就是个巨大的毒气室。
“重写。”
“要是再让我发现有问题,你就给我滚回乡下去种地!”
“听见没有?”
吉野系长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
“是!听见了!”
西园寺弥奈再次鞠躬,然后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幻想终究是幻想。
现实是,她还需要这份工作来支付房租和水电费,还需要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像蝼蚁一样活下去。
吉野系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其实并不在乎西园寺弥奈交上来的资料有没有错漏。
就算听证会资料只是交上去一张白纸,明年该有的预算和奖金,一円都不会少。
她在乎的是昨晚。
昨晚在那家烤肉店里,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醉鬼,毁了她最喜欢的一件大衣。
所以今天一整天,她看谁都不顺眼。
特别是这个西园寺弥奈,唯唯诺诺,像个受气包一样,看着就让人火大。
而且,昨晚在烤肉店,这个死丫头居然就缩在角落里看着,连句帮腔的话都不会说。
这种没眼力见的下属,留着有什么用?
“该死的醉鬼……”
吉野系长低声咒骂了一句,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杯,狠狠地灌了一口。
千万别让她再碰到那个混蛋。
要是让她知道了那个拿着大河原议员名片招摇撞骗的家伙是谁,一定让他知道,惹恼了市役所的系长是什么下场。
……
从市役所到西园寺弥奈租住的公寓,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如果是坐公交车,只要五分钟,但为了省下一百多日元的车费,她习惯走路。
十二月底的前桥市,冷风像是刀子一样。
西园寺弥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把脸埋进围巾里。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亮着灯。
她路过一家便利店,进去买了一个打折的饭团和一盒牛奶,这就是今天的晚餐。
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
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公寓,外墙的瓷砖有些脱落,楼梯也是水泥砌的,没有电梯。
西园寺弥奈踩着台阶往上走。
虽然住在三楼,但并没有什么好的风景,只能看到对面楼的阳台上晾着的内衣。
二楼到三楼的转角处,那个总是坏掉的声控灯今天依然罢工了。
她用力跺了跺脚。
没反应。
一片漆黑。
“连你也欺负我。”
西园寺弥奈在黑暗中嘟囔了一句,只能摸着扶手往上爬。
到了三楼的走廊。
这里的声控灯倒是亮了,昏黄的光线洒在狭长的通道里。
301室,是她的房间。
而在走廊的尽头,隔壁的302室……是桐生医生的房间。
她没有拿出钥匙,在走廊站了一会儿。
她在等。
过了大概一分钟。
啪。
声控灯熄灭了,走廊陷入了一片黑暗。
西园寺弥奈屏住了呼吸,低头看向302室的门口。
门缝下面,漏出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他在家。
一脚踹飞烤箱、抡起椅子砸烂报警器、在烤肉店里面不改色地把系长整得服服帖帖的桐生医生,就在门后面。
西园寺弥奈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302室的门口,抬起了手,想要敲门,想问问他——
“请问,怎么才能像你那样活着?”
“怎么样才能在面对恶毒上司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抹布糊在她脸上?”
“怎么样才能在看不惯同事的时候,直接一脚把她们都踢飞?”
“我也想那样。””
“桐生桑,教教我吧。”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