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手之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手术间时,病人已经完成了麻醉,正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
右脚踝已经被消毒铺巾,只露出肿胀变形的踝关节。
护士们正在清点器械,麻醉医生坐在监护仪后面,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看起来有些无聊。
这是台常规手术。
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紧张刺激的抢救。
如果主刀是今川织,大家可能会稍微打起精神,因为怕挨骂。
但主刀是泷川拓平?
那就没什么压力了。
大家甚至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午食堂的饭菜。
“泷川医生,可以开始了吗?”
巡回护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催促了一句。
她是清楚泷川拓平的技术水平的,知道这台手术估计又要拖堂。
所以一早出门时,就安排了丈夫七点去接上完冬期讲习的孩子。
“啊,好,好的。”
泷川拓平走到主刀位置,深吸一口气,双手举在胸前。
手术开始。
他伸出手,器械护士把柳叶刀拍在他手里。
“切皮。”
泷川拓平握住刀柄。
按照术前规划,先做外踝,也就是腓骨的骨折。
切口长约10厘米,沿着腓骨后缘走行,这一步不难,只要不切断腓浅神经就行。
他的动作虽然不算快,但胜在中规中矩。
桐生和介站在一助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两把拉钩,负责暴露视野。
他看着泷川拓平的操作,心里大概有了底。
基础还行,解剖层次也清楚,就是太犹豫了。
每一刀下去都要停顿一下,确认没有伤到血管神经才敢继续,这就导致手术进程被拖慢了。
“暴露骨折端。”
泷川拓平用骨膜剥离器清理着骨折断端的软组织。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看到了腓骨远端呈现出一个长斜形的螺旋骨折,断端粉碎,而且有一块蝶形骨片游离在外。
他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术前X光片是二维的,而眼前的一团乱麻是三维的。
游离的骨片卡在肌肉里,阻碍了复位。
“骨膜剥离器。”
他伸手要了器械,试图去撬动那块骨片。
但他不敢用力。
腓骨远端的血运很差,如果剥离太广泛,骨片就会坏死,到时候就会变成死骨,导致骨不连。
可是不用力,骨片纹丝不动。
“啧。”
泷川拓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手术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原本还在聊天的护士们停下了话头,麻醉医生也放下了手里的《周刊少年Jump》,抬起头望向监护仪。
大家都看是出来了,主刀医生卡住了。
这就很尴尬。
切开皮肤用了5分钟,现在对着骨头愣神又已经过了10分钟。
“泷川医生,需要帮忙吗?”
器械护士忍不住问了一句,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尊敬,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
泷川拓平红着脸。
他想说不用,自己能行。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书上写着的“清除嵌入软组织,解剖复位”短短几个字,在现实中却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
“泷川前辈。”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桐生和介的嗓音。
泷川拓平抬起头,透过起雾的护目镜,看到了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没有嘲笑,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冷静。
桐生和介在心里叹了口气。
泷川拓平现在就是典型的“管状视野”。
眼睛里只看得到那块碎掉的骨头,而忽略了整体的力学结构。
就像是一个拼图新手,拿着一块拼图死命往不合适的地方塞,却忘了先拼好边框。
桐生和介说:“停下吧,别去管那块碎骨头了。”
泷川拓平愣了一下:“可是它卡住了,不弄正,骨头接不上。”
桐生和介摇摇头,坚持自己。
有着“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技能的他,一眼就看出了了问题所在。
“前辈,它回不去,是因为空间变小了。”
“而你手里的剥离器只会破坏它的血供。”
“所以,我们要换个思路。”
“请把剥离器放下,换点状复位钳。”
桐生和介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器械护士把工具递过去。
泷川拓平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做了,将剥离器丢进弯盘,换了一把尖头的复位钳。
但他拿着钳子,不知道该夹哪里。
桐生和介指了指骨折断端的上方和下方,也就是腓骨的主干部分。
“前辈,想象一下。”
“我们现在在整理一个乱糟糟的书架,这块碎骨片,就像是一本掉在书架中间的书。”
“现在书架两边的挡板是歪的,空间变窄了,书当然塞不进去。”
“所以你拼命去推它是没用的。”
“我们应该做的,是用复位钳夹住书架的两端,也就是上下两段主骨。”
“只要把书架扶正了,把两边的挡板位置对齐了,中间的空间自然就出来了。”
“那本书,也就是那块骨片,上面连着肌肉和骨膜,只要空间对了,它自己就会滑进去。”
“这就是软组织铰链的作用。”
这个比喻很形象,就像是小学生也能听懂的常识。
泷川拓平一下就听懂了。
他不再执着于那块让他头疼的碎骨片。
他张开复位钳的钳口。
一个尖端抵住近端骨折块的皮质,另一个尖端抵住远端骨折块的皮质。
避开了粉碎区域。
“是这样吗。”
“没错,就是这样,现在慢慢收紧钳子。”
桐生和介在一旁肯定道。
泷川拓平深吸一口气,手掌开始发力。
复位钳的齿条发出轻微的啮合声。
两段主要的腓骨在金属钳臂的强制作用下,开始靠拢、旋转、对齐。
原本因为骨折而扭曲的空间被重新打开。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骨擦音震动,透过器械传到了泷川拓平的掌心。
也就是这一瞬间。
原本卡在断端中间那块让他束手无策的蝶形骨片,就像是归巢的鸟儿一样,顺着软组织的张力,自动滑入了那个原本属于它的缺口。
严丝合缝。
泷川拓平瞪大了眼睛,透过护目镜看着术野。
那个如同乱麻一样的螺旋形骨折,此刻已经恢复了腓骨原本笔直的形态。
这就……复位了?
不需要暴力撬拨?
不需要多次尝试?
仅仅是用钳子夹住两头,中间就自己好了?
泷川拓平瞬间失了神,脑子像失控的高速列车,哐当一声脱轨,翻滚着坠进深渊。
他在第一外科待了五年。
从西村教授到水谷助教授,再到各路资深专门医,跟过的台也不少了。
前辈们总是喜欢用艰深的德语词汇来讲授复位原理,什么“软组织铰链”,什么“三维空间构型”,听得他云里雾里。
到了手术台上,往往也是靠经验和手感去试。
从来没有人像桐生和介这样,用这么简单的比喻,就把困扰他多年的复位难题给讲透了。
器械护士也看呆了。
她不懂手术原理,但她看得懂结果。
刚才还在那满头大汗、把骨头搞得乱七八糟的主刀医生,在研修医说了几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这么快就搞定了?
她忍不住多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这真的是个在医局里给前辈跑腿买咖啡的研修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