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的独子刘大,那个饿得肋骨根根分明的汉子,手里举着半截锄头把子,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他眼眶瞪裂,嗓子里嘶吼。
“敢动我闺女,老子杀——”
嘭。
一声沉闷至极的钝响。
刘大的吼声截然而止。
最前面的家丁连刀都没拔,只是把手里的哨棒横着一扫,实打实地砸在刘大的小腿迎面骨上。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小王庄里格外刺耳。
刘大身子一歪,整个人失了重心,面门狠狠抢在满是碎石的地上。
他双手抠着地想爬起来,可那条小腿软塌塌地拖在后面,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杀?你杀谁?”
孔三爷坐在太师椅上,屁股都没挪一下。
他把茶盏换了只手端着:“在孔家的地盘上动刀兵,这是造反。按大明律,流三千里。按圣人规矩,乱棍打死。”
“孩他爹!”
屋里冲出一个妇人,蓬头垢面,哭喊着扑在刘大身上,用自己干瘪得只剩骨架的背脊死死护住丈夫:
“别打了!求求三爷别打了!我们交租!哪怕是卖血也交啊!”
那几个家丁脸上挂着戏谑,手里的哨棒高高举起,照着那妇人的背就要往下落。
这就是规矩。
主子没喊停,这棒子就得落下去,打死勿论。
“住手。”
声音很小,很细,有些怯懦的声音响起。
家丁的棒子顿在半空。
那扇破碎的门框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小丫头。
太小了。
看着也就八九岁,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单衣空荡荡地挂着,风一灌进去,整个人都在晃荡。
头发枯黄干燥,稀稀拉拉地扎着两个羊角辫,露出来的脖颈细得一折就断。
可那张脸,却洗得干干净净。
虽然两颊凹陷,颧骨突出,但那双眼睛大得惊人,眼白少眼黑多,透着股还没被这世道磨灭的干净。
她手里死死攥着半个发霉变硬的窝窝头,那是她刚从老鼠洞里抠出来的早饭,上面还沾着灰。
“招娣!回去!快回去!”
刘老汉趴在地上,疯了似的喊:“爷爷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去!那是吃人的地方啊!”
招娣的身子抖一下。
她看看地上满脸是血的爷爷,又看看断了腿还在抽搐的爹,最后目光落在那几个提着棒子的家丁身上。
小姑娘弯下腰,把那半个视若珍宝的窝窝头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槛最干净的地方,然后走出来。
她走到孔三爷面前,没跪,只是笨拙地福了一福,学着村口戏台子上的动作。
“三爷,别打我爹,别打我爷爷。”
招娣的声音很脆,带着童音:“我去。我跟您进府。”
孔三爷眯起那双三角眼,上下打量这根干瘪的柴火棍。
他放下茶盏,伸手捏住招娣的下巴,左右转了转。
指甲在那满是胶原蛋白却没什么肉的脸上刮过,留下一道红印。
“啧。”
孔三爷嫌弃地撇撇嘴:“刘老汉,你这孙女养得太糙。骨架子倒是个美人胚子,就是这皮肉……全是排骨,怎么伺候公爷?”
他松开手。
“得养。”孔三爷漫不经心:“带回去先在后厨帮忙劈柴烧火,养两年若是长开了,再送房里去。若是长不开……”
他冷笑一声:“那就配给庄子里的傻子当媳妇,好歹也能给圣人府添个丁。”
刘老汉嗓子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两眼一翻,差点昏死过去。
招娣却没哭。
她那双大眼睛里甚至亮起一点希冀的光。
“三爷,进了府,是不是就有白面馒头吃了?”
招娣仰着头,极认真地问:“是那种纯白的,不掺沙子和麦麸的馒头吗?”
孔三爷一愣,随即大笑,笑得肥肉乱颤:
“吃?孔府里的狗都比你这庄子上的人吃得好。哪怕是下人,顿顿也是精米白面,管饱!”
“那我有衣裳穿吗?”招娣又问,眼睛更亮:
“我看以前盼娣姐姐被带走的时候,穿了一身红衣裳,可好看了,上面还没补丁。”
提到“盼娣”这个名字,孔三爷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一下。
那个叫盼娣的丫头?
哦,想起来了。
去年也是这会儿带回去的。
“有,都有。”孔三爷脸上堆起那副虚伪的笑:“只要你乖乖听话,绫罗绸缎随你穿。”
“那我跟你走。”
招娣重重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走到还在哭嚎的娘亲身边,伸出那只脏兮兮的小手,帮娘亲擦了擦脸上的泪。
“娘,别哭啦。”
小姑娘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开心:
“我是去享福的呀。三爷说了,有白面馒头吃,还有新衣裳穿。这可是咱家的福气,村里二丫想去都去不成呢。”
“招娣啊……”妇人死死抱着闺女,哭得气都喘不上来:“那是火坑……那是火坑啊!娘没用……娘对不起你……”
“不是火坑,是圣人老爷家。”
招娣一本正经地纠正娘亲的话:
“庄子里的先生说过,圣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讲道理,最护着咱们穷人。我在圣人家里干活,肯定比在家里挨饿强。”
她趴在娘亲耳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娘,等我进了府,我就攒馒头。我听说府里的丫鬟能往家捎东西。我只吃一半,剩下一半风干了藏起来。等攒够一袋子,我就托人给弟弟带回来,弟弟就不怕饿哭了。”
妇人哭得更凶起来。
招娣站起身,又走到断了腿的爹面前,想摸摸爹的腿,又怕弄疼他,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爹,你忍忍。”招娣红着眼圈:
“等见了大姐姐,我让她求求公爷,给爹送点药回来。大姐姐去了一年了,肯定在府里当大丫鬟了,说不定都穿上绸缎了呢。”
她转头看向孔三爷,眼神里满是期待:
“三爷,我大姐姐盼娣,她还好吗?她是不是胖了?她肯定吃了很多馒头吧?”
孔三爷的不耐烦已经到了极点。
他站起身。
“好,好得很。”孔三爷随口敷衍:“她在里头享福呢,等你进去了,就能‘见’着她了。”
“带走!”
孔三爷一挥手。
两个家丁上前,一左一右架起招娣那细弱的胳膊,直接提起来。
脚离了地,招娣终于有些慌了。
“爷爷!娘!爹!”
招娣被拖着往村口走,她拼命扭过头,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脸上还挂着那个懂事的笑,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记得把门槛上那半个窝窝头吃了!别放坏了!那是最好的!我去享福啦!我去见大姐姐啦!”
“招娣——!!”
刘老汉一口气没上来,一口血喷在地上,染红了那半个发霉的窝窝头。
周围的村民们一个个低着头,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没人敢动。
那是孔家。
那是天。
反抗是没有用的,只会死得更快。
他们已经麻木了,习惯了,除了忍受,他们别无选择。
“一群废物。”
孔三爷看着这群连头都不敢抬的泥腿子。
“都听好了!这就是抗租的下场!谁家要是再敢少一粒米……”
他的话还没说完。
茶盏里的水面,突然泛起一圈细密的波纹。
紧接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开始跳动。
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孔三爷眉头一皱,看向村口的土路尽头:“哪来的马队?难道是公爷又要出巡?”
他脸上挂起谄媚的笑,准备迎接“大人物”。
然而,下一刻。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黄土漫天。
烟尘被狂风撕开。
没有仪仗,没有旗帜,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排场。
只有黑色的甲胄。
连人带马,全部包裹在厚重的黑色铁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