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庙前广场。
“来了!来了!”
跪在最外围的一个国子监生从雪地里蹦起来,指着街口那乌压压一片人头:
“祭酒大人!殿下!全是人!怕是有好几万!连街口的牌坊都堵死了!”
宋讷跪了一宿,两条腿早就不听使唤,这会儿全凭一口气撑着。
两个学生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老头子看着远处那灰黑色的人潮,眼泪顺着满是冰碴的胡须往下淌。
“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宋讷仰着脖子,冲着灰蒙蒙的天哭喊:
“陛下被奸人蒙蔽,太孙倒行逆施,但这天下的公道,还在人心!看看,百姓都知道疼惜咱们读书人!这就叫民意不可违!”
旁边那位孔家主事,平日里看人都用鼻孔,这会儿也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活菩萨样。
他对着宋讷一拱手:
“祭酒大人,今日这万民请命,定能载入史册。您老这份风骨,将来配享孔庙,吃冷猪肉也是够格的!”
“哪里哪里,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大明。”宋讷嘴上谦虚,但是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发光。
朱允炆站在人群最中央。
看着越来越近的百姓,他感觉到热血沸腾。
这就是“势”。
这就是“民意”。
这就是“天意”。
母亲说得对,大哥有刀,但他不懂人心。
杀人只能立威,不能服众。
自己只要跪在这儿,掉几滴眼泪,喊几句仁义,就能把这滔天的声望揽进怀里。
有了这万民支持,爷爷肯定会把自己重新变为储君?
大哥那个位置还得是我来做!
“诸位同窗,诸位先生。”
朱允炆脸上挂起温润如玉的笑,微微侧身:
“百姓淳朴,冒雪来声援咱们,咱们不能失了礼数。待会儿百姓到了,哪怕身上有味儿,也不许嫌弃,都把读书人的气度拿出来。”
“殿下仁厚!”
“谨遵殿下教诲!”
几千名监生齐声应诺,一个个挺胸抬头,理着长衫,摆出一副等着接受万民朝拜的架势。
人群冲到了广场边缘。
原本守在四周的锦衣卫没拦着,反而极有默契地抱着绣春刀退到两边。
“乡亲们!”
朱允炆再也按捺不住,甩开袖子,大步走下台阶,迎着那涌动的人潮张开双臂。
“孤,朱允炆,谢过诸位乡亲!”
朱允炆眼含热泪,声音带上几分哽咽:
“孤知道,大家是为了大明的公理而来,是为了那些无辜惨死的忠良而来!大家放心,孤虽然人微言轻,但一定……”
“呸!”
一口浓痰,带着那人早起没刷牙的腥气,精准地吐在朱允炆脚边。
紧接着,一个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恶臭的东西,从人群里呼啸而出。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
啪!
一声脆响,那团东西结结实实地糊在朱允炆那张写满“仁义”的脸上。
朱允炆僵在原地,下意识伸手抹了一把脸。
入手黏糊、温热,紧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直冲天灵盖。
那是……混合了烂泥的……大粪?
“这……这是……”朱允炆瞪大眼睛,看着手上的秽物,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等他回过神,那个扔东西的汉子——正是卖烧饼的王二麻子,手里挥舞着一根擀面杖,站在人群最前面大吼:
“我谢你姥姥个腿儿!”
这一嗓子,就像往滚油锅里倒一盆水。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这帮人面兽心的畜生!”
“还忠良?那个剥人皮做鼓的孔凡是忠良?那个喝咱们血的赵勉是忠良?你们这帮读书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乡亲们!太孙殿下说了,谁要是敢给这帮畜生求情,谁就是帮凶!给老子砸!”
轰——!
如果说刚才的人群是潮水,那现在就是决堤的洪水。
没有鲜花,没有万民伞,更没有臭鸡蛋和烂菜叶子——那是家里过日子的口粮,谁舍得扔给这帮王八蛋?
飞出来的,是烂泥巴。
是刚从阴沟里挖出来的淤泥。
是冻得硬邦邦的狗屎。
是缺了角的破瓦片。
甚至是……不知道谁家小孩刚拉的热乎的一瓢!
“哎哟!”
站在朱允炆身后的孔家主事,刚想开口呵斥这帮刁民,一块半截砖头直接拍在他脑门上。
血顺着脸往下流,他捂着脑袋惨叫:“反了!反了!这是造反啊!我是圣人之后!你们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个圣人之后!”
人群里,那个独臂老卒挤出来。
他只有一只手,却抓着一大把混着雪水的泥浆,狠狠地甩在孔家主事脸上,泥浆灌进嘴里,呛得孔大老爷直翻白眼。
“圣人教你们剥人皮了?圣人教你们抢民女了?圣人教你们强占几千亩地不交税了?”
老卒眼珠子通红,指着孔家主事的鼻子骂:
“老子当年跟着皇爷打天下,这只手就是为了让咱们汉人不再当牛做马!“
”结果呢?鞑子赶跑了,来了你们这帮吸血鬼!太孙杀得好!杀得太好了!你们还要给他哭丧?老子今天先送你们上路!”
“这……这不对……”
宋讷被两个学生护在中间,身上挂满了烂菜根和不知名的秽物。
他哆嗦着,看着眼前这群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的百姓,几十年建立起来的骄傲在这一刻碎一地。
“我是为你们好啊……”宋讷声音带着不可置信:
“我是为了圣教,为了不让大明变成暴政……你们……你们怎么能如此愚昧?怎么能如此不知好歹?”
“我呸!老不死的,你还要脸不?”
一个挎着篮子的胖大婶冲上来,一口唾沫直接喷在宋讷脸上:
“为我们好?赵勉那狗官贪污赈灾粮的时候,你在哪?孔家那个畜生打断人腿的时候,你在哪?现在太孙殿下帮咱们出了气,把那帮贪官宰了,你这时候跳出来装好人了?”
“俺虽然不识字,但俺听那读报的先生念了!”
旁边一个年轻后生,手里抓着一把扫帚,没头没脑地往宋讷身上招呼:
“太孙殿下说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们这帮人,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要逼宫?还要撞死?你要死死远点,别脏了夫子庙的地界!”
“对!滚出夫子庙!”
“圣人要是知道有你们这帮不肖子孙,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打死这帮伪君子!”
这一刻,什么士大夫的尊严,什么皇孙的威仪,在铺天盖地的泥巴和狗屎面前,全成笑话。
国子监的那几千名监生,平日里养尊处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刚才还喊着“愿随祭酒赴死”的硬骨头们,这会儿一个个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别打了!别打了!我是举人!我有功名!”
“哎哟!谁拿石头砸我屁股!”
“殿下!殿下救我!”
朱允炆此刻比谁都狼狈。
他被挤在人群中间,那一身为作秀特意换上的素净儒衫,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五颜六色的“迷彩服”。
脸上、头发上,全是洗不掉的污渍。
他想跑,但这几千百姓围得铁桶一般,根本无路可逃。
他想喊,刚张嘴,一团烂泥就塞进来。
“唔……呕……”
朱允炆在混乱中被推搡着,脚下一个踉跄,噗通一声摔在泥水里。
他抬起头,透过被泥浆糊住的视线,看着周围那些扭曲的、愤怒的脸。
没有敬仰。
没有爱戴。
只有赤裸裸的厌恶,和那种仿佛看着脏东西一样的鄙视。
这和书上读到的不一样啊!
书上不是说,民如水,君如舟,只要施以仁义,百姓就会感恩戴德吗?
自己都这么“仁义”,甚至不惜降尊纡贵来陪他们跪着,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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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身殿内的地龙烧得极旺,但蒋瓛跪在地砖上,后背那层冷汗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刚从夫子庙那边回来。
那场面,他这辈子没见过,下辈子估计也见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