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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决意

    冬梅那声声泣血、字字锥心的呼唤,如同投入万年冰封死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猛烈地冲击着、撼动着那冻结周绾君灵魂的坚冰。那空洞瞳孔里微弱如萤火的光点,在无边黑暗中剧烈地摇曳、挣扎,仿佛随时都会湮灭,却又在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被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倔强死死拽住,终究……没有熄灭。

    她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括,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如同清晨沾染了过多露水、不堪重负的草叶。这一下眨动,仿佛拂去了些许蒙蔽在心智之上的、厚重的尘埃与迷雾。视线艰难地、一点点重新汇聚起焦距,首先映入那一片模糊光影的,是冬梅那张近在咫尺、布满纵横交错的泪痕、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与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的脸庞。这张看了十几年、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的面容,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根最坚韧的、浸满了温情与回忆的丝线,将她从那片名为“自我怀疑”的、冰冷粘稠的虚无泥沼中,一点点、艰难地向外拉扯。

    随后,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残余的茫然与巨大的疲惫,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那面静静矗立的鸾纹铜镜上。镜中,周影依旧在那里,身影比之前更加模糊透明,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脆弱得令人心颤。但那双与她一般无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不再回避,不再躲闪,而是静静地、深深地回望着她。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关切,有与她同源的、深入骨髓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承载了数个世纪光阴的悲哀,但似乎……在那一片沉重的情感废墟之下,也顽强地透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微弱光芒,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平静。

    我是谁?

    这个如同诅咒般的问题,其答案依旧如同一座凭空压下的、铭刻着无数诡异符文的太古神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铅块。它像一道刚刚被强行撕开、尚未结痂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外翻,不断地渗出名为“困惑”与“恐惧”的脓血。此刻,她却无暇、也无力去细细清理,去探究那皮肉之下的腐坏程度,去分辨哪些组织还在顽强地存活,哪些已然坏死。

    因为,有一个更紧迫、更不容回避、更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问题,如同在绝对黑暗中骤然引燃的、浇满了火油的巨大火炬,带着几乎能灼伤灵魂的炽热温度与刺破一切虚妄的锐利光芒,强行驱散了盘踞在她脑海中、啃噬着她意志的浓稠迷雾,为她照亮了一条布满荆棘、却必须踏足前行的路——

    我要做什么?

    镜魇那非人的阴影即将彻底笼罩现实,血月之夜如同悬顶的利剑,迫在眉睫。王启年,那个她曾真心实意唤作“父亲”的男人,已经亲手撕下了最后的人皮,显露出内里被权欲与黑暗彻底腐蚀的狰狞面目,甘为镜魇最忠实的爪牙,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亲手将她的生父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元凶!王府之内,昔日或许还有过欢声笑语的姨娘们,或已沦为眼神空洞、形同行尸走肉的傀儡,或正在那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镜界之中,为了保住最后一丝自我意识而苦苦挣扎、濒临湮灭。灵芝那冤屈的魂魄或许还未远走,周婉清那带着决绝恨意的身影或许正在某个角落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还有顾青瓷、铁昆仑、冬梅,这些在知晓部分可怕真相后,依旧选择站在她身边,未曾放弃她、试图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的人。

    如果连“我”的存在本身都变得摇摇欲坠、真假难辨,那么至少,此刻这具尚能感受温度、承载着愤怒、悲恸、不甘与责任的躯体之内,那汹涌澎湃、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意志,是真实不虚的!那对于正义与公道的渴望,对于复仇与守护的执念,是清晰无比的!

    她不能就此前功尽弃,倒在这探寻真相的半途。不能因为一个或许永远无解的身份谜题,就放任那真正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邪恶肆虐横行,就辜负那些已然逝去的、以及仍在黑暗中咬牙坚持的、鲜活的生命!

    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仿佛从她四肢百骸的最深处、从灵魂即将碎裂的缝隙中被强行挤压、汇聚出来,带着一种破而后立、向死而生的惨烈决绝。周绾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胸口的闷痛,使得她的胸腔因此而剧烈起伏,冰冷的、带着房中尘埃与泪痕咸涩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带来了劫后余生般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冷静。

    她扶着冬梅那虽然纤细却异常坚定的手臂,支撑着虚软如同棉絮的身体,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站了起来。双腿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再次软倒,但她的脊背,却如同在狂风中挺立的修竹,努力地、甚至是倔强地挺直了。她不再将目光投向镜中那个与她命运诡谲纠缠的“存在”,而是毅然决然地转向一直守在一旁、面色凝重如水的顾青瓷,以及守在门口、如同铁塔般稳固的铁昆仑。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干裂的嘴唇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但那双刚刚还空洞无物、仿佛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般的眼眸,此刻却重新燃起了火焰,一种混合着未干泪光的悲伤、压抑不住的愤怒与一种不容置疑、坚如磐石的坚定火焰。

    “顾大哥,铁捕头,”她的声音因之前的嘶喊而沙哑不堪,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凿出来的,不再有之前的彷徨、破碎与软弱,“我没事了。”

    顾青瓷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随即这惊讶便化为了更深沉的赞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前路未卜的忧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绾君身上气息的变化,那不仅仅是从崩溃边缘被强行拉回后的短暂稳定,更是一种……仿佛经历了灵魂层面的烈火焚烧、去芜存菁后,所锤炼出的、带着惨烈意味的坚韧。“绾君,你……”他欲言又止,心中百感交集。

    周绾君抬起一只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决的手,做了一个清晰的手势,止住了他未出口的、或许是安慰或许是提醒的话语,目光沉静而坚定,如同古井无波:“我是谁,或许很重要,但那是以后,待尘埃落定,需要我花费毕生精力去弄明白的事情。现在,此刻,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回顾青瓷脸上,“阻止镜魇降临,摧毁那维系它存在的本源之镜,为所有枉死之人讨还一个公道……这些目标,不会因为我是谁,不会因为这具皮囊之下的灵魂究竟是谁,而有任何改变!”

    铁昆仑闻言,重重一拍自己结实的大腿,洪亮的声音在房间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一股子江湖人的豪气:“好!周姑娘!这才像话!是条汉子!管他娘的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管他娘的是谁,先干了那帮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邪再说!”

    冬梅更是喜极而泣,用力用手背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声音哽咽:“小姐!小姐你终于……终于回来了!”她的话语简单,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周绾君对冬梅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嘴角甚至因干裂而微微刺痛,却无比真实、带着暖意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背,传递着一丝无言的安慰与感激。然后,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面见证了太多诡异与痛苦的铜镜,投向了镜中那个与她命运死死缠绕、难分彼此的“存在”。

    “周影。”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镜面的平静力量,仿佛不是在发出疑问,而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宣告,“我知道,你能听见,也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镜中的周影,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微微凝实了一瞬,目光专注地、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等待着下文。

    “无论你究竟是什么,无论我们之间存在着怎样复杂难解、甚至可能远超我想象的关系,”周绾君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她的意志,“现在,眼下,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迫在眉睫的、必须铲除的敌人。镜魇必须被阻止,王启年必须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需要力量,需要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镜魇和王启年的信息,需要……你的帮助。”

    她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直直地刺入周影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故事的眼眸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与决绝:“我在此,向你承诺。在这场关乎生死、关乎正邪的战斗彻底结束之后,无论最终结果是胜是败,是生是死,我会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直面所有真相、了结我们之间一切恩怨纠葛的机会。但在那之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的惨烈决绝,仿佛立下的不是承诺,而是血誓:“我们必须并肩作战!抛开所有猜忌,放下所有宿怨!你,愿意吗?”

    房间里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地锁在镜面上,等待着那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给出最终的回应。冬梅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手指死死地绞着自己的衣角,骨节泛白。顾青瓷目光深邃如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藏的符箓。铁昆仑则更是直接,握紧了手中那柄流淌着淡金色光晕的奇异短刃,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变故。

    镜中的周影,沉默了许久许久。她那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微微晃动,明灭不定,仿佛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与挣扎。无数的念头、复杂的情感在那双与周绾君一模一样的眼眸中飞速闪过。最终,所有的挣扎与波澜,都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释然的平静。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张开了那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三个字,如同三片最轻盈的羽毛悄然落地,却又带着足以压垮骆驼的千钧重量,清晰地、直接地传入周绾君的脑海深处,也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共鸣,隐隐回荡在死寂的房间之中:

    “如你所愿。”

    没有解释,没有附加任何条件,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这简短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契约力量的三个字。

    就在这三个字落下的刹那间,周绾君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熟悉而又带着些许陌生质感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自她灵魂那刚刚经历过风暴洗礼的深处悄然涌出,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冲击或隐晦的牵引,而是温顺地、流畅地迅速流遍她的四肢百骸,与她的血脉、她的意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与之前那种时而被动承受、时而隐隐被某种外来意识牵引的感觉截然不同,这一次,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这股力量的绝对掌控权!它不再是外来的、需要警惕的依附品,而是彻底成为了她自身意志的延伸,如臂使指,运转随心。她的精神为之一振,连日来的疲惫与虚弱感仿佛被这股力量洗涤而去,眼神变得更加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虚妄。

    顾青瓷敏锐地察觉到了周绾君身上气息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一种内敛而稳固、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般的强大,与之前那种时而强盛、时而虚浮不定、仿佛无根之萍的状态截然不同。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知道至少在眼下这个危急关头,周绾君凭借着她惊人的意志力,重新掌握了自身力量的主导权,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好!”顾青瓷沉声道,声音中也注入了一丝力量,“既然决心已定,心魔暂伏,我们需立刻商议下一步对策。血月之夜如同催命符,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几人迅速移至屋内相对安全的角落,围着那张小小的圆桌,压低声音开始紧急商议。周绾君将之前与周婉清那脆弱同盟的始末、以及周婉清所提供的关于本源之镜最可能藏匿于大夫人卧房内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告知了顾青瓷和铁昆仑。

    铁昆仑听罢,浓黑的眉毛立刻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摇了摇头,粗声粗气地分析道:“大夫人卧房?那镜魇奸猾似鬼,狡诈异常,岂会将自己的命脉核心,置于如此显眼、容易被人想到和探查之处?依我看,那多半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或者至少是用于掩人耳目、转移视线的幌子!”

    顾青瓷面色凝重地表示赞同:“铁捕头所言,与我不谋而合。根据我师门流传下来的古籍记载,镜魴这类邪物的本源之镜,其放置的位置绝非随意。需得是与其自身力量源头最为契合、且能最大限度地汇聚阴邪之气、隔绝阳刚正气的特殊地点。大夫人卧房虽是其常居之所,沾染其气息最浓,但王府之内,若论阴气汇聚之重、与家族‘根源’联系之紧密……”

    他的话音未落,周绾君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驱散了残余的迷雾,一个地方的名字如同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此刻被骤然唤醒,脱口而出:“祠堂!”

    王府祠堂!那里是供奉着王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长年香火不断,接受着后人的祭拜与念力,但也正因如此,在另一种玄妙的层面上,那里也无形中汇聚了王家世代积累的、复杂的、包含了执念、欲望、遗憾甚至是怨气的阴性能量!而且,祠堂象征着一个家族的“根”与“源”,是气运寄托之所,若镜魇想要彻底扎根于王氏一族,扭曲其血脉命运,窃取其世代积累的福荫与气运为己用,没有比祠堂更合适、更核心的地方了!

    “祠堂……”顾青瓷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抬手掐指推算,指尖划过玄奥的轨迹,脸色随之变得愈发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骇然,“不错!极有可能!祠堂方位通常属阴,又是家族气运流转汇聚之关键节点,若以邪法篡改风水,逆转阴阳,确实能将其变为滋养镜魇、连接其本源、助其窃取一族气运的绝佳温床!”

    “而且,”周绾君思路越来越清晰,补充道,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王启年如此看重权势,迷恋地位,甚至不惜与镜魇勾结,出卖灵魂与良知,他定然也希望镜魇的力量能够‘庇佑’王氏家族,或者说,是扭曲王氏家族的气运,永远为他这一支、为他个人的野心服务。将本源之镜置于象征着家族根源的祠堂,正符合他这扭曲、狂妄而又卑劣的心态!”

    铁昆仑听到这里,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那还等什么?既然知道了地方,这就去那劳什子祠堂,找到那镜子,砸它个稀巴烂!”

    “不可鲁莽!”顾青瓷立刻出声阻止,语气严肃,“祠堂乃是王府重地,平日看守必然严密,更何况在此非常时期,镜魇和王启年定然有所防备,布下了我们未知的陷阱。我们需得制定一个周详的计划,最好能设法里应外合,方能提高胜算,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听、努力消化着这些惊人信息的冬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怯生生地举起手,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小姐,顾先生……我……我或许能想办法联系上婉清姨娘身边的小翠姐姐。她……她之前偷偷给过我一个隐秘的信号,说若是有万分紧急的情况,可以在她每日清晨常去洗衣的那口老井的井台边缘,用特定的方式留下标记……”

    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周婉清虽然自身处境岌岌可危,被软禁在房中,但若她的贴身侍女小翠还能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或许就能成为他们在府内的一双眼睛,提供最新的动向,甚至可能设法将信息传递给尚在抵抗的周婉清本人,形成内外的呼应。

    “还有五姨娘,”周绾君沉吟片刻,补充道,脑海中浮现出今日镜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今日镜园,她的镜像在面对傀儡围攻时,所展现出的那种诡异而强大的战斗方式,绝非普通闺阁女子所能拥有,更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镜像猎人。她潜入王府,定然别有目的。若能争取到她,我们的胜算会大上很多。”

    顾青瓷点了点头,对此信息并不感到意外:“五姨太柳氏……我行走江湖时,也确实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风声,据说她来历神秘,背景成谜。若她真是镜像猎人一脉,或许与我们有着铲除镜魇的共同目标。可以尝试接触,但务必小心谨慎,她的立场和目的未必与我们完全相同,猎人之间,也有不同的规矩和行事准则。”

    一个初步的行动计划在几人的商议中逐渐清晰起来:由冬梅负责,冒着风险,设法按照约定方式联系小翠,打探府内最新的情况,尤其是祠堂附近的守卫布置,并尝试将他们的计划和可能的行动时间传递给周婉清;顾青瓷和铁昆仑则负责在府外策应,利用他们的经验和手段,设法进一步确认五姨太柳氏的真实立场与具体动向,并寻找合适的时机与她进行更深入的沟通;周绾君则利用刚刚恢复并且掌控得更为得心应手的力量,结合与周影的沟通,进一步集中精神感知祠堂方向的能量异常波动,试图更精确地定位本源之镜可能的具体隐藏位置,并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这是一场与无情流逝的时间进行的绝望赛跑,也是一场敌我力量悬殊、步步惊心的生死赌博。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可选。身后,即是代表着吞噬与毁灭的深渊。

    夜色,在紧张与压抑的等待中,变得愈发浓重深沉。整座王府如同一头蛰伏在远古阴影中的庞然巨兽,沉默地等待着血月升起的那个注定充满不祥的时刻。而在它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躯壳之下,几股微弱却闪烁着不屈光芒的力量,正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悄然汇聚、串联,如同一颗颗散落在干涸河床上的火种,怀抱着燎原的奢望,试图去对抗、去撕裂那即将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的深沉黑暗。

    ……

    约莫两个时辰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冬梅终于带回了小翠冒着极大风险传递出的消息。情况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还要糟糕:大夫人以“需要绝对静养,不容打扰”为名,已经彻底封锁了她自己所居住的整个院落,如同铁桶一般,任何人不得靠近,连每日送饭的仆役都只能在院门外交接。王老爷则亲自调动了一批眼神呆滞、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感知异常敏锐的“家丁”,明显加强了对于祠堂和前院区域的巡逻与守卫,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周婉清自镜园回来后便“一病不起”,被彻底软禁在自己房中,门窗都有专人把守,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小翠还提到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细节——今日傍晚天色擦黑之时,有负责打扫祠堂外围的下人,远远看到王老爷独自一人神色肃穆地进入了祠堂,在里面待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时,其神色间似乎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扭曲的兴奋与期待。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顾青瓷那边也通过特殊的渠道传来了消息。他与铁昆仑设法避开了王府的耳目,冒险接触到了五姨太柳氏。过程颇为惊险,柳氏果然如他们所料,身手极为不凡,且对顾青瓷的身份抱有高度的警惕。但在顾青瓷亮出了代表镜像猎人内部某种特定身份的信物,并直接表明了联手对付镜魇的来意之后,柳氏那冰冷戒备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她承认了自己潜入王府数年之久的目的,正是为了调查并伺机清除镜魇这一巨大隐患,但她同时也坦言,那镜魇的本源之镜隐藏得极深,且似乎有某种力量干扰感知,她潜伏多年,用尽手段,也未能确定其具体藏匿的位置。对于周绾君他们提出的祠堂猜测,柳氏在经过短暂思考后表示高度认同,并约定在血月之夜,视具体情况见机行事,在必要的时刻,可以与他们联手对敌,给予镜魇致命一击。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推断,此刻都如同百川归海般,明确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祠堂!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行动,抢在镜魇和王启年完成血月之夜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准备工作之前,找到那面维系着镜魇存在的本源之镜,并将其彻底摧毁!

    当夜,天公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肃杀之意,月隐星沉,黑云压顶,呼啸的夜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响,正是行动的最佳天然掩护。

    周绾君、顾青瓷、铁昆仑,以及坚持无论如何都要跟随、不愿独自等待的冬梅,四人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夜行衣裤,用黑布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决绝光芒的眼睛。他们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的魅影,凭借着顾青瓷和铁昆仑高超的潜行技巧与对气息的完美收敛,悄无声息地避开了那些在府内各处游弋的、行动僵硬却感知异常敏锐的诡异家丁守卫,如同四道贴着地面疾行的黑烟,向着王府最深处那座平日里庄严肃穆、此刻却散发着浓浓不祥气息的祠堂潜行而去。

    祠堂位于王府中轴线的最末端,独立成院,高大的青砖围墙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人,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门前那两座历经风雨侵蚀的石狮,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平日里,这里即便入夜也会有长明灯与专人值守,香火气息不绝,此刻却静得可怕,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连夏夜本该喧嚣的虫鸣之声都彻底消失无踪,只有那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动着院内古老松柏的枝叶,发出阵阵如同冤魂低泣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

    铁昆仑不愧是经验丰富、常年与各种诡异存在打交道的镜像猎人,他并未贸然靠近正门,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借助着建筑物与树木的阴影,仔细观察了祠堂四周的环境与守卫的分布。很快,他锐利的目光锁定了守卫相对薄弱的环节——祠堂侧面,有一扇平日里供负责打扫的下人进出的不起眼角门,此处的守卫无论是人数还是警惕性,都远不如正门。他打了个简单明了的手势,顾青瓷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几张以朱砂精心绘制、蕴含着特殊灵力的符箓,口中默念玄奥咒文,指尖轻弹,那几张符箓便如同拥有生命般,无声无息地贴附在了角门两侧的墙壁阴影之中,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一闪而逝,形成了一道简易却有效的隔音与迷惑普通感知的结界。

    与此同时,铁昆仑则如同变戏法般,从特制的靴筒中抽出一套由百炼精钢打造、形状极为奇特的开锁工具,他屏息凝神,将工具前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看似普通的铜锁锁孔之内,手指极其稳定地轻轻拨弄、感知着内里机关的构造。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只听锁芯内部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脆响,那扇看似牢固的角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常年累积的香火灰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潮湿的腐朽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猛然从门内扑出,扑面而来,让距离最近的铁昆仑和顾青瓷都不由得微微蹙眉。

    祠堂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高大、深邃而空旷。一排排黑沉沉的、代表着王氏一族历代先人的牌位,如同沉默的士兵,层层递进,整齐地排列在高高的、雕刻着繁复吉祥图案的神龛之上。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下,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仿佛化作了无数双冷漠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静静地、冰冷地凝视着这几个胆敢在深夜闯入家族圣地的不速之客。整个空间内部,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心悸胆寒的压迫感,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根据小翠提供的模糊方位信息和周绾君自身运转镜心术、结合周影指引所得到的强烈感应,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祠堂最内侧、也是最为高大、供奉着王氏一族始祖牌位的主神龛。那神龛通体由名贵的紫檀木精心雕琢而成,木质黝黑发亮,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瑞兽奔腾的图案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工艺繁复到极致,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与古老气息。

    周绾君在神龛前约三步远处停下,闭上双眼,摒弃所有杂念,全力运转体内那已然与她意志融为一体的镜心之力,同时,在意识的最深处,与那个名为周影的存在进行着无声而高效的沟通。一股清凉而磅礴的气息,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自她识海深处自然流出,细腻地引导、强化着她的感知力,如同水银泻地般,向着神龛基座之下渗透、探索。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那神龛下方巨大的、同样雕刻着狰狞瑞兽图案的石质基座:“在下面!那股最强烈、最核心、带着镜界特有冰冷与污秽气息的能量波动源头,就在这基座之下!”

    铁昆仑和顾青瓷闻言,立刻默契地上前,一左一右,开始仔细而迅速地检查那巨大的基座。铁昆仑凭借着他那双历经千锤百炼、能够洞察细微的猎人之眼,顾青瓷则依靠着对能量流动与阵法机关的敏锐感知。果然,没过多久,在基座靠近地面、一个被阴影完美覆盖、且雕刻纹理最为复杂的隐蔽角落,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周围木质和石质纹理完全融为一体的、肉眼难辨的缝隙!铁昆仑毫不犹豫,反手抽出那柄散发着淡金色破邪光晕的短刃,将薄如蝉翼的刃尖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道缝隙之中,手腕微微运劲,内力暗吐。只听一声极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松脱的“咔”声,一块约莫尺许见方、厚度惊人的沉重木板,被他悄无声息地向上撬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仅能容一人勉强钻入的洞口。

    就在木板被掀开的刹那,一股远比祠堂内部空气更加阴冷、更加粘稠、带着镜界特有那种扭曲与污秽气息的寒风,如同地底恶鬼的吐息,猛地从洞中倒灌而出,吹得几人衣袂翻飞,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找到了!

    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在那短暂的瞬间,彼此眼中都清晰地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层次的、面对未知危险的凝重。铁昆仑作为先锋,毫不迟疑,立刻矮下雄壮的身躯,就准备率先探入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中查看具体情况。

    然而,就在铁昆仑的头颅即将探入洞口的千钧一发之际,周绾君心中毫无征兆地陡然升起一股强烈到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警兆!那是一种源于与周影深度联结后、对镜界邪恶力量近乎本能的厌恶与警惕!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厉声喝道:“铁捕头!小心!有古怪!”

    铁昆仑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猎人,对危险的直觉同样敏锐,听到示警的瞬间,硬生生止住了下探的动作,如同受惊的猎豹般猛地向后缩回身体,全身肌肉瞬间紧绷,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顾青瓷反应更是快如闪电,几乎在周绾君出声示警的同时,他已经迅速从袖中再次抽出一张特制的、用于照明的符箓,指尖法力一吐,符箓瞬间被激发,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如同一个小型的人造月亮,精准地投入了那漆黑狭窄的暗格内部,驱散了其内的黑暗。

    光芒照耀之下,暗格内部的情形一览无余。

    暗格里……空空如也。

    没有预想之中那可能光华流转、邪气冲天、形态各异的本源之镜,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看起来可能与镜魇相关的诡异物件。只有空荡荡的、积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粗糙的木质底板。

    而在那空无一物的暗格底部,在那片灰尘之上,平整地、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刻意摆放意味的,放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惨白得刺眼的宣纸。

    一股仿佛能瞬间冻结血液的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刹那间从在场所有人的脚底猛地窜起,沿着脊椎骨一路疯狂爬升,直冲天灵盖!让他们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周绾君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指,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仿佛那宣纸是择人而噬的毒物般,捡起了那张纸。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光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住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手腕,缓缓地将那张惨白的宣纸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是用一种殷红的、粘稠的、仿佛刚刚从心脏中流淌出来、尚未完全干涸凝固的朱砂写就,笔迹优雅而熟悉,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柔美,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恶意,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大夫人的手笔:

    “游戏,该结束了。”

    那七个字,鲜红、刺眼,如同七滴凝固的、充满了嘲讽与戏谑的血液,又像是七只充满了恶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宣告着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在此刻,都化为了一个巨大的、可笑的玩笑。

    他们来晚了!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完全落入了对方精心编织、耐心布置的圈套之中!本源之镜,早已被转移!他们所有的行动,都在对方的预料和监视之下!

    “混账东西!”铁昆仑最先从这巨大的打击和羞辱感中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低吼一声,蕴含着狂暴力量的一拳狠狠砸在身旁那坚硬冰凉的石柱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石粉簌簌落下。

    顾青瓷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懊恼与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迅速环顾祠堂四周,声音急促而低沉:“我们中计了!这是请君入瓮!快走!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已经太迟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祠堂那两扇沉重无比、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推动的朱漆大门,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嘎吱——嘎吱——”的刺耳摩擦声,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缓缓地、却不容抗拒地推开了。惨白的、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云层缝隙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冷冷地勾勒出门口站立的那道身影——

    王老爷面带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着猫捉老鼠般的得意、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与深入骨髓的残忍的笑容,负手而立,如同一位即将欣赏好戏开演的观众。他的身后,影影绰绰,站立着数十个眼神空洞麻木、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家丁”。而更令人心悸胆寒的是,在那些家丁身影的缝隙之间,祠堂门口的空地上,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一个个面目模糊不清、周身缭绕着浓郁不祥黑气的傀儡镜像,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虚无之中凝聚出实体,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恶鬼,将祠堂唯一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断绝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王老爷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周绾君手中那张写着猩红字迹的惨白宣纸上,嘴角那抹笑容愈发扩大,扭曲,带着无尽恶意的嘲讽与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看来,‘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的好女儿,还有你们这些不自量力、妄图螳臂当车的虫子……准备好,迎接血月的降临,见证新时代的到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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