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雾舟初见
永昌七年秋,江寒欲雪。
暮色四合时,有舟自雾中来。舟中青衫人独酌,舷侧书匣垒如城墙。舟子问:“客往何处?”
客不答,反指岸上楼阁:“此为何处?”
“无名阁,空置三载矣。”
青衫人登岸,启阁门,尘落如昨。是夜,阁中烛火复明,门悬木牌:“以故事换酒”。
三日后的黄昏,有客叩门。来者蓑衣斗笠,袖口隐现囚衣褐边。
“听闻先生收故事?”客声沙哑,递上空囊,“身无长物,唯余旧事一桩。”
青衫人斟酒推盏:“但说无妨。”
二、十年铁券
客名陈砚,原为刑部主事。十载前,江南漕粮案发,巡抚周怀仁下狱。陈砚主审,得密信于案卷夹层——乃当朝首辅秦峦手书:“漕银三成,送至别院。”
“此信若现,我必死。”陈砚指节发白,“当夜即有人入宅,刀架妻儿颈上。只得…只得将信焚于灯前。”
青衫人搁笔:“既已焚,何来今日?”
陈砚自怀中取铁券半枚:“焚者,赝品也。真迹在此铁券夹层,需与另半契合方现。当年周大人交我时曾言,若有不测,此物可保清白。”
“另半在何处?”
“不知。”陈砚苦笑,“周大人言未尽便气绝。十年来,我佯疯卖傻,苟活至今,只为寻那半枚铁券。然秦相耳目遍天下,闻阁主有奇能,特来一搏。”
青衫人凝视铁券,忽然道:“君可识此物?”
袖中滑出另半铁券,严丝合缝。两半相合,夹层脱落,泛黄信笺飘然而出。
陈砚骇然:“何以在君处?!”
三、枯井遗书
“三月前,有老妪至此。”青衫人缓声道,“言其子十年前死于非命,遗物中得此铁券。托我寻有缘人。”
“老妪何在?”
“已故。”青衫人推窗,指江心小洲,“葬于彼处,与子同坟。”
陈砚急问其子姓名。
“周墨。”
二字如惊雷。周墨者,周怀仁独子,十年前失踪,时年十七。
青衫人续道:“老妪言,其子非溺亡,乃藏匿时见人密谈,被灭口于枯井。临终前将铁券交母,言‘待陈公来,方可现世’。”
陈砚泪如雨下。十年前,周怀仁下狱前夜,确将独子托付于他。然当夜变故突生,周墨不知所终,原是如此。
“秦相…好狠的手段!”
四、雪夜杀机
正言间,忽闻阁外马蹄如雷。火光映窗,甲胄声寒。
“秦府办案,开门!”
陈砚色变:“追兵至矣!”
青衫人却从容收铁券入怀,启暗门:“自此出,通江岸,有舟相候。”
“先生同往!”
“我自有计较。”青衫人淡笑,“且去城南菩提庵,寻一盲眼琴师,言‘寒江墨未尽’。”
陈砚方入暗道,大门已破。黑衣侍卫涌入,为首者冷笑:“沈先生,交出钦犯。”
青衫人——沈姓,名寒——悠然斟酒:“此间唯有书生,何来钦犯?”
“搜!”
翻箱倒柜之际,沈寒忽道:“尔等可闻焦味?”
众愕然。但见沈寒袖中落一纸灰,触地即燃。火舌窜梁,顷刻燎原。
“不好!中计!”
众人抢出,楼阁已陷火海。沈寒立于江边舟中,遥望烈焰冲天。舟子问:“先生何苦焚阁?”
“旧阁既染尘,不如新筑。”沈寒回望,“且此火一燃,该见之人自会来见。”
五、盲琴师
三日后,城南菩提庵。
陈砚易容为香客,见槐下盲者抚琴。曲终,盲者忽开口:“客自寒江来?”
陈砚心念电转:“寒江墨未尽。”
盲者起身,空洞眼窝“望”来:“随老朽来。”
密室中,烛火昏黄。盲者自墙龛取木匣,内藏账册数本:“此乃周大人十年心血,录秦相党羽贪赃明细。当年托我保管,言‘非陈砚至,不可现世’。”
“足下是…”
“老朽周怀仁。”盲者惨笑,“当年狱中替死者,乃我孪生兄弟。我自毁双目,佯为琴师,苟活十载,待的正是今日。”
陈砚跪地泣拜。周怀仁扶起:“然仅此不足扳倒秦峦。需得一人相助。”
“谁?”
“当朝长公主,永宁殿下。”
六、公主心疾
永宁公主,今上胞妹,寡居十载。奇在每逢朔望,必至城南上香,风雨无阻。
周怀仁道:“公主非为礼佛,乃为寻人。寻当年救命恩人——十七年前秋猎,公主坠崖,为一猎户所救。猎户不留姓名,唯遗玉佩半枚。”
说着取半枚凤形玉佩:“此物当年在案发现场拾得。另半枚,应在恩人处。”
陈砚恍然:“公主欲报恩?”
“非止于此。”周怀仁低声道,“猎户所救时,公主已…有孕在身。”
陈砚愕然。
“此皇家丑闻,今上暗遣人灭口。猎户携婴儿遁走,再无踪迹。公主每月出宫,实为寻子。”
“与秦相何干?”
周怀仁冷笑:“当年奉命灭口之人,正是秦峦。他留婴儿不杀,养为暗棋,今已成人,安插朝中。”
“何人?”
“新科状元,陆文轩。”
七、连环局
是夜,陈砚密会沈寒于渔舟。
沈寒听罢,抚掌而笑:“好个秦峦,一石三鸟。既灭口立功,又握公主把柄,更植心腹于朝堂。”
“现下如何破局?”
沈寒蘸江水画舟:“陆文轩知身世否?”
“应不知,秦相必瞒之。”
“那便让他知。”沈寒目光如炬,“朔望将至,公主必出宫。届时,让陆文轩‘偶得’另半玉佩,真相自明。”
“若秦相阻挠?”
“故技重施。”沈寒自舱底取面具一副,“十载前,我以此面救周墨未果。今日,再扮一回猎户。”
陈砚大惊:“先生究竟何人?”
沈寒摘下面具,右颊疤痕狰狞:“猎户沈三,十七年前救公主者。陆文轩,我养子也。”
八、朔望惊变
朔日,城南香火鼎盛。
永宁公主素衣出轿,忽闻街角喧哗。一老丐昏厥,怀中掉落半枚龙形玉佩——恰与公主所藏凤佩成对!
公主拾佩颤栗,急寻老丐,人已无踪。唯留字条:“恩人在菩提庵。”
庵中,盲琴师抚琴以待。公主入内,见一疤面男子立于佛前,手中另半凤佩莹然。
“可是…恩人?”公主泪如雨下。
沈三躬身:“草民参见公主。昔年所救婴儿,今已成人,名陆文轩,现为翰林院修撰。”
公主踉跄:“他…他可好?”
此时,门外忽传朗声:“母亲!”
陆文轩疾步入内,手持字笺——乃秦峦密令,命其毒杀公主,嫁祸陈砚。上书:“此妇知秘过多,留之祸患。事成,许你尚书位。”
“此信自何来?”公主颤声。
“今晨匿于案头。”陆文轩跪地,“儿虽愚钝,岂可弑母求荣?秦相已露杀心,母亲速离京!”
公主扶子起身,目露寒光:“秦峦…逼人太甚!”
九、金殿对质
三日后,大朝会。
陈砚突呈血书铁券,弹劾秦峦十罪。秦党哗然,秦峦冷笑:“疯人之言,何足为信?”
忽闻殿外传报:“永宁公主到!”
凤驾入殿,公主手捧玉匣:“本宫亦有本奏。十七年前秋猎坠崖,救驾者猎户沈三。秦大人,可记得此事?”
秦峦色变。
“更记得你奉密旨灭口,却私藏婴儿,意欲何为?”公主开匣,内藏先帝密旨残页,“当年旨意‘厚赏猎户,妥善安置’,何来‘格杀勿论’?”
秦峦冷汗涔涔:“公主…此言何意?”
“意指你矫诏!”陈砚出列,“周怀仁大人未死,可作人证!”
盲者入殿,摘去眼罩——虽目盲,面容确系周怀仁。满朝哗然。
秦峦颓然跪地,忽狞笑:“纵我有罪,尔等可知陆文轩真实身份?他乃公主私生——”
“住口!”公主厉喝,“陆修撰乃本宫义子,已录入玉牒。倒是秦大人,”她一字一顿,“私藏前朝玉玺,意欲何为?”
侍卫自秦府搜出玉玺时,大局已定。
十、寒江别
秦峦下狱那日,江上初雪。
无名阁旧址,新竹已生。沈寒与陈砚对坐饮酒,陆文轩侍立侧。
“先生真要离京?”陈砚不舍。
“戏已落幕,何须留?”沈寒饮尽杯中酒,“周大人双目可复明,已请太医诊治。公主母子团圆,你沉冤得雪,足矣。”
“那先生…”
“我本江湖客,偶入风波中。”沈寒望向陆文轩,“唯有一事相求——善待百姓,莫负热血。”
文轩跪地三叩。
舟至中流,沈寒忽闻琴声。回望江岸,永宁公主素衣抚琴,一曲《长河吟》穿雾而来。
舟子问:“先生,公主似有情。”
沈寒摇头:“非情,是愧。当年我救她,她为自保,未言有孕。我携婴逃亡,她愧疚至今。”
“那先生可怨?”
“何怨之有?”沈寒淡笑,“若无此变,文轩不过山野樵夫,焉能成栋梁?世事环环相扣,得失岂能自量。”
雾散处,舟影杳然。
十一、余韵
三年后,陈砚官复原职,主审积年冤案。陆文轩外放知府,治下清明。
无名阁复立,阁主易为陈砚。仍悬“以故事换酒”,然无人再见青衫客。
唯每至雪夜,有舟泊岸。舟人不入阁,只放酒坛于阶前,取阁中新录案卷而去。
是岁除夕,陈砚整理阁中旧卷,忽见《漕粮案实录》末页添新注:
“秦峦虽伏法,其党羽未尽。吏部侍郎王庸,昔年经手漕粮账目,现藏匿于岭南苍梧县,化名李慕白。——沈寒补笔”
陈砚推窗,雪落如羽。
阶前有新酒三坛,坛底压笺,八字墨痕如新:
“天寒酒暖,热血长温。”
江雾起时,似有舟影隐现。陈砚望雪长揖,起身时,目中光华如十年前初入刑部时。
阁中书卷沙沙,如诉未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