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般的寂静。
何志坚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那些逻辑,那些法条,那些精密的计算。
在这一刻,在这股铺天盖地的悲怆和愤怒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旁听席上,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徐曼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瘫软在椅子上。
就连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记者,此刻也都红了眼眶,忘记了按快门。
直播间里。
刚才那些质疑的弹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满屏的泪目。
“呜呜呜……哭死我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就是天意!这就是报应!”
“陆律师说得对!死者在看着呢!”
“周鸿飞必须死!!”
周鸿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死死盯着陆诚,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感觉到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是来自十五年前的寒意。
陆诚站在那里,身形挺拔。
他没有再看何志坚,而是转过身,对着徐曼父母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躬,胜过千言万语。
这一战,不用再辩了。
人心,已经判了。
法庭内的喧嚣被审判长手中的法槌强行镇压。
徐曼母亲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何志坚坐在辩护席上,脸色已经恢复了常态。
他毕竟是京圈顶级大状,情绪控制能力一流。
刚才那一番关于“天意”的演说,确实煽动了情绪。
但也把司法审判最核心的问题摆在了台面上。
情绪不能定罪,证据才能。
只要证据链有一环扣不上,那就是疑罪从无。
他赌陆诚手里没有直接证据。
那份所谓的“监控视频”,只要他咬死来源非法,咬死可能是AI伪造,法庭就不敢轻易采信。
审判长推了推眼镜,目光投向原告席。
“请公诉方及诉讼代理人举证。”
全场肃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陆诚身上。
按照常理,命案举证的逻辑是线性的。
发现尸体,确认身份,锁定嫌疑人,还原作案过程,最后是抛尸。
这也是最符合逻辑的叙事链条。
就连何志坚也是这么准备的。
他的案头摆满了关于DNA鉴定、尸检报告的质证材料。
只要陆诚拿出尸检报告,他立马就能从死亡时间的推断误差上撕开一道口子。
陆诚站了起来,他的手,伸向了证据目录的中间位置。
那个动作却让何志坚的眼皮跳了一下。
“审判长,我方申请首先出示第四组证据。”
陆诚的声音很稳。
“证据名称:1998年11月18日至19日,商都市锦江大酒店后台系统原始操作日志,以及大堂经理刘全的证人证言。”
哗——
旁听席上一阵骚动。
没按套路出牌。
大家裤子都脱了等着看血腥的分尸证据,结果你上来先讲查房记录?
何志坚眉头微皱。
这小子想干什么?
不在场证明?
大屏幕亮起。
不是那种模糊的监控截图,而是一行行枯燥的后台代码。
密密麻麻,看的人头晕。
但在关键的几行,被红色的记号笔重重圈了出来。
陆诚手里拿着激光笔,红点落在屏幕上。
“这是我们通过技术手段提取,并经由公证处公证的原始日志。”
“1998年11月18日晚23点15分。”
红点在一行代码上画了个圈。
“管理员账号‘liUqUan’,即当时的酒店大堂经理刘全,手动进入后台,修改了客房入住状态。”
“他把‘空房’改成了‘有人’。”
陆诚转过身,看着被告席上的周鸿飞。
周鸿飞面无表情,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接着看。”
陆诚手中的笔尖下移。
“次日早晨7点40分,该账号再次操作,将状态改回。”
“更有意思的是这一条。”
红点指向最后一行。
“操作指令:fOrmat/q(快速格式化)。对象:大堂监控存储扇区。”
陆诚放下激光笔,双手撑在桌子上。
“十五年前,警方因为周鸿飞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无法对其立案。”
“他在三百公里外的商都开会,有酒店入住记录,有大堂经理作证。”
“但这几行代码告诉我们。”
“那一晚,他根本不在房间里。”
陆诚竖起一根手指。
“商都到豫州,当年虽然没有全线高速,但国道畅通。”
“单程三百公里,以周鸿飞那辆大排量的虎头奔,三个半小时足够。”
“往返七个小时。”
“从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中间有八个小时的空白期。”
“除去路程,他有一个小时的作案时间。”
陆诚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不止一个小时。”
“刘全的证词显示,周鸿飞是晚上九点离开的。”
“也就是说,他有整整十个小时。”
“除去路程,他有三个小时。”
陆诚的声音陡然拔高。
“三个小时!”
“足够他回到豫州,走进那个地下室。”
“足够他把徐曼绑在椅子上。”
“足够他打开电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碎肉!”
何志坚坐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反对!”
何志坚的声音有些急促,他意识到节奏正在被陆诚带偏。
“审判长,反对原告代理人的诱导性发言!”
何志坚整理了一下领带,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即便这份日志是真的,即便刘全现在的证词是可信的。”
“那能说明什么?”
他摊开双手,面向陪审团。
“这只能证明我的当事人那一晚离开了酒店。”
“离开酒店就是去杀人吗?”
“也许他是去见某个不能公开的朋友,也许他是去处理一些私人的商业事务。”
“毕竟周董当年的生意版图很大,有些商业机密不方便让人知到。”
何志坚转身盯着陆诚,目光锐利。
“陆律师,法庭讲究疑罪从无。”
“你证明了他‘可能’作案,但你没有证明他‘确实’作案。”
“你有他那一晚出现在豫州的监控吗?”
“你有他在高速路口的收费记录吗?”
“如果没有,仅凭他离开了酒店,就推断他跨越三百公里去杀人。”
“这叫有罪推定!”
何志坚这一反击很老辣。
直接切中了间接证据的软肋。
没监控,没目击者。
只要周鸿飞咬死不说那一晚去哪了,或者随便编个去会情人的理由。
你就拿他没办法。
周鸿飞松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淡淡的嘲讽。
陆诚看着何志坚,没说话。
他甚至没有反驳。
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位京圈大状表演。
等何志坚说完了,陆诚才笑了笑。
那种笑,让何志坚心里发毛。
“何律师要直接证据?”
陆诚转头看向审判长,“申请出示第五组证据。”
“证据名称:特种工业油布采购清单及物证鉴定报告。”
屏幕画面再变。
这次是一张泛黄的发票复印件,还有一张显微镜下的纤维对比图。
“这是包裹受害者尸骨的那块油布。”
陆诚指着屏幕上的纤维图。
“这种油布,是红星化工厂1998年生产的特种防腐布,编号HX-98-003。”
“因为造价高昂,且含有特殊的化学涂层,当年并没有大规模上市。”
“整个豫州,只有三家单位购买过这个批次。”
“两家是国营机械厂。”
“剩下的一家。”
“是鸿飞建材有限公司。”
“也就是被告人周鸿飞当年的起家公司。”
屏幕上跳出一张出库单。
发黄的纸张上,那个签收人的名字,龙飞凤舞。
——周鸿飞。
何志坚的脸色变了。如果说时间只是巧合。
那工具呢?
周鸿飞的手猛地抓住了被告席的栏杆,他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雨太大,地下室里血水横流。
他为了把那些碎块包起来,随手从公司仓库里扯了一卷布。
那时候他根本没想过,这块布会在十五年后,成为勒在他脖子上的绳索。
陆诚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节奏越来越快。
“申请出示第六组证据。”
“西陵路38号别墅原始建筑图纸,及现场勘察报告。”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蓝图。
还有几张现场照片。
照片上,那个被警方凿开的地下室入口。
“何律师刚才问,作案地点在哪?”
陆诚指着屏幕。
“就在周鸿飞当年的家里。”
“这张原始图纸,是我们从城建档案馆的废弃堆里翻出来的。”
“图纸显示,客厅下方设计了一个二十平米的地下储藏室。”
“但在房屋转手时的测绘图上,这个空间消失了。”
“它被水泥封死了。”
陆诚的声音冷得掉渣。
“为什么封死?”
“现场勘察报告告诉了我们答案。”
“即便过了十五年,即便经过了强酸清洗。”
“那个密闭空间的墙缝里,依然检测出了大量的鲁米诺反应。”
“那是血。”
“铺天盖地的血。”
“而且,在下水道的U型弯管深处,法医提取到了一块未完全腐烂的组织。”
“经DNA比对,正是死者徐曼!”
这下旁听席彻底炸锅,记者们疯狂地敲击着键盘。
这证据太硬了。
硬得硌牙。
时间,对上了。
工具,对上了。
地点,也对上了。
一张把周鸿飞死死困在里面的铁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