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来的人姓周,是市发改委的副主任。他这次来,是专门查看雪灾情况的。
乡长接到通知,慌慌张张从办公室跑出来,连棉袄扣子都没扣好。
“周主任,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让我看准备好的场面?”周主任打断他,语气严肃,“我就是来看真实情况的。带我去安置点。”
乡长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再多说,连忙在前面带路。
去乡中学的路上,周主任眉头越皱越紧。路边的房屋,很多都被雪压塌了,断壁残垣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偶尔有村民走过,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受灾群众都安置好了?”周主任问。
“都安置在乡中学了,教室腾出来,打了地铺。”乡长回答,“就是……粮食紧张,药品也缺。”
“旗里不是拨了救灾物资吗?”
“拨是拨了,可人多啊,分到每个人头上,就……”
周主任不再问,加快了脚步。
到了乡中学,他直接往教室走去。乡长想先通知一声,被他摆手制止了。
推开教室门,一股混杂着药味、汗味、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周主任脚步顿了顿,走了进去。
教室里,村民们或坐或躺,个个脸色憔悴。孩子们挤在一起,小声地抽泣。几个老人蜷在角落里,眼神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拾穗儿正给一个孩子喂水,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周主任,愣了一下。
“这是市里来的周主任。”乡长介绍。
拾穗儿放下碗,站起来:“周主任好。”
她的膝盖还肿着,站起来时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旁边的课桌。
周主任看着她——这个姑娘,棉袄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手上都是冻疮,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你是?”
“我是金川村的代理村长,拾穗儿。”
“村长?”周主任有些惊讶。
金川村他知道,是全县最偏最穷的村之一,可没想到,村长竟是个这么年轻的姑娘。
“你们村的情况,我听说了。”周主任说,“损失严重吗?”
“房子倒了一大半,好在人都撤出来了,没有伤亡。”
拾穗儿回答,“就是……进村的路全被雪埋了,现在还进不去。”
周主任点点头,在教室里慢慢走着,看着那些灾民,看着那些简陋的地铺,看着墙角的煤油灯——天还没黑,灯已经点上了,因为窗户破了,教室里光线很暗。
“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周主任转过身,看着拾穗儿。
拾穗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看了看乡长,乡长朝她微微摇头。
“粮食和药品紧张,”拾穗儿最后还是说了,“还有……取暖的煤也不够,晚上太冷,老人孩子受不了。”
“就这些?”周主任看着她,“我听说,你们村在建电站?”
拾穗儿一愣,猛地抬头看向乡长。乡长也愣住了,显然不是他说的。
“您……怎么知道?”
“我来之前,看过各村的材料。”
周主任说,“你们村申请建小水电站的报告,去年就递上去了,一直没批,是不是?”
拾穗儿的心跳加快了:“是。乡里说,不符合规划,而且……我们村太偏,成本太高。”
“现在还想建吗?”
“想!”拾穗儿毫不犹豫,“村里人等了三十年,就想用上电。现在村子虽然没了,可人还在,只要人还在,电站就一定要建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字字清晰。
周围的村民都抬起头,看着这边。陈阳从角落里站起来,李大叔、老王他们也围了过来。
周主任看着这些人——他们穿着破旧,面黄肌瘦,可眼神里,都有一种东西,一种他很久没看到的东西。
“乡长,”周主任转向乡长,“金川村电站的报告,乡里是什么意见?”
乡长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乡里是支持的,可乡里实在没有这么多钱,我们也没办法。而且现在这个情况……”
“现在这个情况,正是需要希望的时候。”
周主任打断他,“一个村子毁了,可以重建。可要是人心垮了,就什么都完了。”
他走到教室中央,看着周围的村民:“电站的事,我回去会研究。但你们要清楚,就算批了,钱、材料、技术,都是问题。特别是现在,路不通,什么都运不进去。”
“我们能想办法!”
李大叔忽然开口,声音粗哑,“我们能凑钱,能背材料进去!不就是吃苦吗?我们不怕!”
“对,不怕!”
老王也说,“没路,我们开出路!没桥,我们架起桥!只要电站能建起来,再苦再累,我们也认!”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眼神热切。
周主任看着他们,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基层工作,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只要肯干,没有干不成的事。
后来,他调到了市里,坐进了宽敞的办公室,每天看文件,开会,批项目。
日子安逸了,可那种劲儿,好像也慢慢磨没了。
现在,在这个破旧的教室里,在这些灾民身上,他又看到了那种劲儿。
“报告我会带回去。”
周主任说,“但我不能保证什么。市里有市里的规划,有市里的考虑。不过……”
他顿了顿:“我会尽力。”
就这三个字,让拾穗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
“谢谢周主任。”她说,声音哽咽。
“别谢我。”周主任摆摆手,“要谢,就谢你们自己。是你们这股劲儿,打动了我。”
他又在教室里转了转,问了几个老人的情况,看了孩子们的被褥,眉头一直皱着。
临走时,他对乡长说:“救灾物资,我会协调,尽快再拨一批过来。特别是粮食和药品,不能再缺了。”
“是是是,谢谢周主任!”乡长连连点头。
走到门口,周主任忽然停下,回头看向拾穗儿:“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没说?”
拾穗儿一愣。
“我看得出来,”周主任说,“你还有事。”
拾穗儿咬了咬嘴唇,从怀里掏出那封信——那封她昨晚写给市领导的信。
“这是我……写给市领导的信。”
她把信递过去,“我知道可能没用,可还是想试试。”
周主任接过信,信封很普通,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市领导 收”。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
信不长,但字字恳切。写村里的苦难,写电站的意义,写大家的决心。最后那几行,尤其打动他:
“我们知道很难,知道希望渺茫。可我们不能放弃。放弃了一次,就会放弃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就什么都放弃了。”
“我们金川村的人,穷,没文化,可我们有力气,有心气。我们想用自己的双手,把电站建起来,把电灯点亮……”
周主任看了很久,然后把信小心折好,放回信封,装进自己的公文包。
“信我收了。”他说,“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让该看到的人看到。”
“谢谢。”拾穗儿深深鞠了一躬。
周主任走了,吉普车驶出乡中学,消失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