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云顶阁酒店比白天更加璀璨夺目。建筑外立面镶嵌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霓虹灯光,整栋楼宛如一颗巨大的钻石矗立在金融区中心。
买家峻将车停在街对面的停车场,透过车窗观察着酒店入口。这个时间点正是社交活动的高峰期,西装革履的男士和身着晚礼服的女士们陆续步入旋转门。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在门廊前停下,侍者急忙上前打开车门。
他看了看手表——晚上八点十五分。按照他从开发区管委会私下了解到的信息,今晚这里有一场“商务晚宴”,解迎宾邀请了多位政府官员和银行高管。买家峻没有接到邀请,这在意料之中。
手机震动,常军仁发来一条加密信息:“B2层停车场,东区。”
买家峻收起手机,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他没有走向正门,而是沿着街边绕到酒店侧面,找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员工通道入口。通道门半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他正要进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买书记?”
买家峻身体一僵,缓缓转身。路灯下站着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士,正是花絮倩。她今晚穿着一件深蓝色旗袍式连衣裙,肩上披着米白色披肩,头发挽成精致的发髻,妆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浓重一些。
“花总。”买家峻迅速调整表情,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这么巧。”
“巧?”花絮倩轻笑一声,走近几步,“买书记来这里,是公务还是私事?”
她的香水味飘过来,是某种木质调混合着淡淡的花香。买家峻注意到她的眼神锐利,带着探究的意味。
“听说你们酒店的粤菜不错,想来尝尝。”买家峻随口编了个理由,“可惜没有提前预约。”
“买书记想吃我们酒店的菜,打个电话就行,何必亲自跑一趟。”花絮倩的笑容看不出真假,“今晚确实满座了,不过...既然来了,我陪您去我的私人茶室坐坐?正好有些新到的普洱。”
这是一个试探,买家峻清楚。拒绝会显得可疑,接受则可能陷入被动。
“那就打扰了。”他最终点头,“不过花总不是应该在主持晚宴吗?”
“那种场合,我不在场他们更自在。”花絮倩意味深长地说,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从这边走,正门太吵。”
她引导买家峻走向另一侧的小门,那里同样通往酒店内部,但更为私密。门内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墙壁上挂着现代艺术画作,灯光柔和。
“买书记最近工作很辛苦吧?”花絮倩边走边问,“新闻上看到您处理安置房问题的报道,魄力很大。”
“分内之事。”买家峻简短回应,观察着周围环境。这条走廊显然不对外人开放,两侧只有寥寥几扇门,且都没有标识。
“有时候,做事太有魄力也容易...碰壁。”花絮倩语气平淡,像是随口闲聊,“沪杭新城情况复杂,各方利益盘根错节,一味的刚硬未必是最好的策略。”
“花总这是在给我建议?”
“不敢。”花絮倩在一扇深色木门前停下,从手包中取出钥匙卡,“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有些感慨。到了,请进。”
门内是一间约三十平米的茶室,装修融合了中式传统和现代简约风格。中央摆着一张紫檀茶台,三面墙都是书架,上面整齐陈列着书籍和茶具。第四面墙是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
“请坐。”花絮倩示意买家峻在茶台一侧的椅子上落座,自己则走到对面的煮水区,“大红袍还是普洱?我这里有今年的头春普洱,很不错。”
“普洱就好。”
买家峻趁花絮倩准备茶具的间隙,迅速打量房间。书架上的书籍种类繁杂,从古典文学、经济管理到建筑设计都有。茶具大多是名家作品,价值不菲。整个房间整洁得过分,像是样板间而非经常使用的空间。
“花总的茶室很雅致。”他评价道,“经常在这里招待客人?”
“偶尔。”花絮倩将热水倒入茶壶,“更多时候是自己在这里放松。酒店管理压力大,需要个安静的地方思考。”
她泡茶的动作娴熟优雅,显然是经过专业训练。热气蒸腾中,普洱特有的陈香弥漫开来。
“买书记,”花絮倩将一小杯茶推到他面前,突然转移话题,“您知道云顶阁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买家峻摇头。
“‘云顶’取自‘云顶之上,方见真容’。”花絮倩品了一口茶,“意思是,只有站在足够高的位置,才能看清事情的全貌。在下面的时候,视线总是被遮挡。”
“很妙的寓意。”买家峻也抿了口茶,确实是上品普洱,“那么花总站在云顶之上,看到了什么?”
花絮倩放下茶杯,直视买家峻的眼睛:“我看到一个想做事的好官,正走在一根危险的钢丝上。左边是深渊,右边是陷阱,而前方...迷雾重重。”
“既然看得这么清楚,花总能否指条明路?”
“明路不敢说。”花絮倩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买家峻,“但我可以告诉您一个故事。三年前,有个审计局的副局长,也像您一样想查清一些事情。他来过这里三次,每次都坐您现在坐的位置。”
“后来呢?”
“第一次来,他喝了我泡的茶,问了很多关于酒店股东结构的问题。第二次来,他带来了初步的审计疑点,想知道酒店与几家房地产公司的资金往来。第三次...”花絮倩转过身,表情复杂,“他接了通电话,急匆匆离开,茶杯都没来得及放下。”
买家峻等待下文。
“三天后,他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车辆起火,尸骨无存。”花絮倩的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茶室里清晰可闻,“警方结论是疲劳驾驶。但他的妻子说,他出门前接到了匿名电话,说是有关键证据要交给他。”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煮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
“花总告诉我这个故事,是警告还是提醒?”买家峻平静地问。
“我只是想告诉您,”花絮倩重新坐回茶台前,为两人续茶,“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危险就越大。那位副局长查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所以冰山下面还有什么?”
花絮倩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买书记,您真觉得我会知道吗?我不过是个开酒店的。”
“但您的酒店,似乎不仅仅是酒店。”买家峻决定冒一次险,“我听说,这里是一些特殊交易的‘洽谈地点’。”
花絮倩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险些溢出杯沿。
“买书记听到的传闻不少。”她恢复镇定,“酒店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客人之间谈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也不便过问。”
“包括解迎宾和杨树鹏这样的客人?”
听到“杨树鹏”三个字,花絮倩的表情明显僵硬了。她放下茶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个姿势显得防备而警惕。
“买书记,”她的语气冷了几分,“有些名字,不该随便提起。”
“为什么?因为这个名字代表危险?”
“因为这个名字代表您不该触碰的领域。”花絮倩站起身,这是送客的姿态,“茶凉了,我让人送您出去。”
“等一下。”买家峻没有动,“花总,如果那位副局长的故事是真的,您就不想做点什么吗?让真相大白,让该负责的人负责?”
花絮倩站在门边,手放在门把上,背对着买家峻。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挣扎什么。几秒钟后,她转过头,眼神复杂。
“买书记,您知道在这座城市里,‘安全’有多奢侈吗?”她的声音很轻,“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勉强获得了一点点安全感。我不想失去它。”
“但如果这种安全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和不公之上呢?”
花絮倩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您该走了。从这边电梯直接到地下停车场,不会遇到其他人。”
她打开门,走廊的光线透进来。
买家峻知道今晚不会再有进展。他起身走向门口,在即将踏出时停顿了一下:“花总,那位副局长...他叫什么名字?”
长时间的沉默。
“周正明。”花絮倩终于吐出三个字,“他叫周正明。他的妻子和孩子,现在还住在城东的老旧小区里。”
买家峻点点头,记下这个名字。
“谢谢你的茶,花总。”
“不谢。”花絮倩的语气重新变得职业化,“买书记,最后给您一个忠告:有时候,退一步不是懦弱,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更好的时机。”
买家峻没有回应,走进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看到花絮倩还站在茶室门口,身影在走廊灯光下显得单薄而孤独。
电梯下行至B2层。门开后,买家峻没有立即走出,而是先观察了周围环境。停车场东区停着几辆高档车,但空无一人。他根据常军仁的提示,找到了位于角落的一根承重柱。
柱子背面,用胶带粘着一个牛皮纸袋。
买家峻迅速取下,塞进公文包内层,然后走向自己的车。坐进驾驶座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打开纸袋粗略查看。
里面是几份文件复印件和一张U盘。文件包括一些银行转账记录、土地出让合同的补充协议,以及...一份云顶阁酒店的股东变更记录。买家峻的目光在其中一页上停留——变更记录显示,三年前,也就是周正明出事前后,酒店的部分股权从一个海外离岸公司转移到了另一家国内公司名下。
而那家国内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赫然写着:解迎宾。
买家峻深吸一口气,将文件收好。他启动车辆,驶出停车场。后视镜里,云顶阁酒店的灯光逐渐远去,像是黑夜中一只巨大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座城市的秘密。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信息,来自未知号码:
“周正明的车祸案卷,档案编号HT2019-0731,存放在市交警支队档案室第三柜。看守档案室的老赵,女儿在人民医院血液科,急需RH阴性血。”
买家峻盯着这条信息,眉头紧锁。发送时间是一分钟前,显然对方知道他此刻正在查看材料。
他犹豫片刻,回复:“你是谁?”
几分钟后,新信息弹出:“一个不希望周正明白白死去的人。小心,他们已经注意到你了。”
买家峻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轿车融入夜晚的车流,向着城市的另一端驶去。
而在云顶阁顶层的某个房间里,花絮倩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握着一部一次性手机。她看着买家峻的车消失在街角,轻声自语:
“周大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希望这次,结局会不一样。”
她将手机卡取出,折断,扔进烟灰缸,点燃。
火焰腾起,映照着她眼中复杂的神色——有恐惧,有愧疚,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