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夜如浓墨泼洒,整座京城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按入深渊。
城南枯井旁,风声低回,荒草瑟缩。
灯娘盘膝而坐,双耳紧贴地面,枯瘦的手掌覆在冰冷的青砖上。
她看不见月光,也听不见人语,可她的指尖、她的骨骼、她早已与药性融为一体的血脉,却能感知大地深处那一丝极细微的震颤——那是药灯残灰在地下共鸣,是云知夏以《医心谣》唤醒的地脉暗讯。
东南方三里,有人在逃。
追兵的脚步沉重急促,踏在石板上的每一步都激起地脉微澜。
那人是“影医”之一,怀里揣着半卷《新医典·瘟疫篇》抄本,是他用三年时间背下的救命之术。
他不能死,书不能毁。
灯娘浑浊的
她缓缓举起乌木拐杖,杖身刻满细密药纹,是云知夏亲手所授的“引脉符”。
她咬破舌尖,一口心血喷在杖尖,随即狠狠击地三下!
咚——
三声闷响,并未传远,却如针般刺入地底。
刹那间,砖缝之中渗出淡金色药汁,顺着暗渠蜿蜒而去,无声无息地浸入地下药网。
片刻后,东南街角,追兵正欲扑倒那名青年医者,脚下青砖忽然隆起!
一根根暗紫色药藤破土而出,如活蛇般缠绕双腿,坚韧无比。
一人怒吼挥刀斩断藤蔓,可断口处竟喷出迷雾般的麻药粉,登时熏得众人头晕目眩。
青年趁机翻身跃入墙角一处废弃窨井,地道入口早已备好,他钻入瞬间,药藤自行收缩,砖面复原,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地下,药藤化作灰烬,随水流沉入暗渠,不留痕迹。
这是云知夏所创“盲阵”——以药鸣为令,以地脉为网,借天地之气运药成兵。
无需言语,无需信使,只需一滴血、一声震、一道纹,便可千里联动,杀敌于无形。
与此同时,宫道之上,墨二十五沉默前行,肩扛一箱“禁药”,由四名侍卫押送入宫。
箱中并非毒物,而是云知夏早年留下的七味“逆症散”母药——肃亲王宣称其为妖术之引,实则正是破解“言药金身”的关键药引。
行至朱雀桥头,忽有黑影自屋檐扑下,刀光如电!
“劫匪!”侍卫惊呼,纷纷拔剑迎战。
混战骤起,火把乱晃,刀刃相击之声刺破夜空。
墨二十五佯装不敌,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腰牌脱出,滚入阴影。
一名黑衣人闪电般拾起,身形一闪,没入巷陌。
待骚乱平息,墨二十五冷眼扫过四周,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那枚腰牌背面,刻着无人能解的血纹符号——唯有以特制药水涂抹,方可显现一行小字:“子时换岗,东角门虚锁。”
这并非传递情报,而是设局。
真正的密令不在纸上,而在行动本身:让肃亲王以为“影医”仍在盲目劫掠,却不知这场“劫案”,正是为了引开守卫、掩护真正的大鱼入宫。
而此刻,皇城东角门下,一道玄色身影悄然翻墙而入,步伐轻稳如鬼魅。
萧临渊披着夜巡亲卫的外袍,面具覆脸,手中握着一枚从暗线处截获的通行玉符。
他径直穿行太医院偏廊,避开巡夜明哨,潜入夹墙暗室。
指尖在砖缝间轻叩三下,机关应声开启——里面静静躺着一本羊皮册子,《药语者名录》。
翻开第一页,赫然列出七支血脉玉瓶编号,皆采自皇室近支,标注“用于‘言药金身’祭炼,不可损毁”。
其中一支,竟标注“癸酉年冬,取自靖王妃云氏”。
萧临渊瞳孔骤缩,指节发白。
云知夏……也被算计在内?
他冷笑一声,将名录收入怀中,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更沉,眼中寒焰却已燎原。
同一时刻,南郊废弃药坊,阴气森森。
白枯禅赤足立于焦黑梁柱之下,身上仅裹一层薄布,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旧日烙印——他曾是肃亲王“药墟”中的活体药鼎,每日被灌毒试药,九死一生。
如今,他归来,不再为奴,只为复仇。
他缓缓剥下半边肩膀的药皮——那不是寻常皮肤,而是多年浸泡药液、融合心火种后形成的“伪药引”。
他将其碾碎,混以灯娘所赠的药灰、自己的心头血,在梁柱四角贴成反向魇纹。
随后点燃一炉陈年药香。
香气弥漫,起初清淡,渐渐浓郁,竟引动地下残存的怨气药魂——那些曾在此地被焚毁的医书、被虐杀的医者、被污染的药材,它们的执念从未散去。
魇纹渐亮,隐隐浮现血色符文,若非肉眼可见,只存于灵觉之中。
次日清晨,肃亲王亲临此地,欲重启“言药金身”仪式。
他立于高台,手持金钵,正要诵咒,忽觉药香有异。
“不对!”随行术士猛然变色,“药气反噬,地怨聚形!”
话音未落,梁上药皮骤然自燃,黑烟腾起,竟凝成四个大字——药不殉道!
术士当场跪倒,磕头如捣蒜:“药神显罚!药神显罚啊!”
肃亲王脸色铁青,手中金钵“啪”地落地,碎成两半。
天牢深处,云知夏突觉心口一震。
三股心火共鸣接连传来——东南方医者脱险,宫中密令已传,南郊反魇成局。
她的唇角终于浮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冰湖裂开一道微光。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确认之后的冷静审视。
她缓缓闭眼,体内残存的心火顺着经络流转一周,确认无恙。
然后,她抬起手,从发间抽出一根乌黑长发,缠于那根磨尖的断针之上,又以唾液润湿针尖,轻轻置于唇边。
指尖微调,气息轻吐——
无声。
但若有心火同修者在此,必能感知到那缕几乎不可闻的高频震颤,如药草摩擦、如脉搏跳动,是她与小药之间唯一的联络暗号。
药鸣哨,已备。
三更过,五鼓未至,天牢深处寒气如针,刺不透云知夏闭目凝神的静谧。
她指尖仍抵在唇边,那根乌黑发丝缠绕的断针静静卧于唇缝之间,仿佛一缕死寂的夜风。
可就在那一瞬——心火再震,比前三次更为清晰、更为深沉,像是地脉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又似万千药魂齐声低语。
成了。
东南医者脱身,宫中密令易位,南郊反魇成局。
三线并进,无一落空。
她的“影医”不再只是散兵游勇,而是以《医心谣》为引、以药性为血、以心火为脉的无形之网,悄然织入这座王朝的肌理之中。
她缓缓睁开眼,眸底无波,却有烈焰暗藏。
没有胜者的狂喜,只有棋手落子后的冷静推演。
她知道,肃亲王不会坐视血脉名录失窃、药墟遗址遭咒、金钵碎裂于坛前。
他必将雷霆反扑——而她,正等这一刻。
指腹轻轻拂过断针尖端,她将这枚用狱中破布磨出的凶器收回发间,动作轻缓,如同整理一株待采的药草。
她不是逃命的囚徒,她是布阵的医主,是点燃燎原之火的执灯人。
就在此时,头顶铁栅微响。
一道玄影掠过墙角,无声落地,正是墨二十五。
他单膝点地,掌中托着一方油纸包,打开后,露出半片干枯的药叶——灯娘昨夜喷血所激的“引脉符”残渣,边缘已泛出金纹,竟仍在微微震颤。
“王爷已得名录。”墨二十五低声道,“午时行刑令下,无人敢违。”
云知夏点头,神色不动,心中却已勾勒出整盘棋的走势。
萧临渊交令,非为救她,而是逼局。
他要她死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肃亲王不得不现身——因为只有死人献祭,才能完成“言药金身”的最终炼成。
而他们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怕死。
她怕的是《新医典》焚尽,是万民在瘟疫中哀嚎,是医道沦为权术的祭品。
所以,她必须活着——以死为饵,换一线生机。
她忽而轻笑,声音极轻,却像一把刀划过寂静:“肃亲王……现在,该是你睡不着的时候了。”
仿佛回应她的低语,千里之外,荒山药窟深处。
小药猛然从药堆中抬头,双目圆睁,额上冷汗涔涔。
“师父……”她喃喃出口,声音颤抖,“她在笑。”
不是幻觉。
她与云知夏以“药心根”缔结心火契约,那是用九种活体药引与血脉共鸣种下的感应。
此刻,药心根剧烈搏动,宛如心跳,根须在土中自行扭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她扑跪而下,将耳朵死死贴在冰冷的地脉之上。
起初无声,继而——
嗡……
一声极低的鸣响,自地底传来,像是千万盏药灯同时轻颤,又似无数医者在暗夜中默诵《医心谣》。
那频率精准无比,正是“药鸣哨”的共振波纹,借由地下药网,穿山越岭,直抵此地。
小药浑身发抖,眼中泪光闪动。
“师父没死……她在布阵……她在……召回我们所有人。”
与此同时,皇城暗影。
萧临渊立于宫墙飞檐之下,黑袍猎猎,面具遮面。
他将《药语者名录》交予墨二十五,声音冷如寒铁:“明日午时,天牢行刑。”
话落刹那,他指尖忽地一颤。
毒脉跳动,如蛇苏醒。
那是他自幼被种下的“言药蛊”在呼应——而此刻,那蛊毒的频率,竟与地底某处的心火隐隐同步。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借他的血脉,调试整个药阵的音律。
他眸色骤深。
她……已经触到了“鼎”的边缘?
而在深宫密室,肃亲王跪于香案前,七瓶血脉玉液排开如星。
忽然,七瓶齐震!
瓶中药液翻涌,竟泛起淡金纹路,如活物般旋转凝聚,隐隐形成一个倒悬的“医”字。
他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剧烈收缩。
“不可能……这些血明明已被封印……”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一瓶,一股灼痛直窜脑门——仿佛有谁正隔着千里,以他的血为引,炼一场他无法掌控的阵法。
“她……在用我的血,炼她的阵?!”
香炉倾倒,青烟散尽。
夜未尽,局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