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十年腊月初一,钦天监择定的黄道吉日。
寅时未至,整座宫城已苏醒。五更的鼓声穿透凛冽晨风,从端门次第传向承天门、太极门。朱雀大街上,卤簿仪仗如长龙般蜿蜒排列。金吾卫甲胄鲜明,持戟肃立,从宫门一直排到太庙。百官身着崭新朝服,按品级列队于太极殿前广场,鸦雀无声。
沈青澜寅时初刻便已起身。今日她换上了尚宫局最高阶的女官服制——深青色蹙金绣鸾鸟大袖衫,腰束玉带,头戴五品典记官冠。周尚宫亲自为她整装,动作缓慢而郑重。
“今日之后,宫里的天就真的变了。”周尚宫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沈典记,不,或许该称您……”
“周尚宫慎言。”沈青澜平静道,“册封之事尚未有诏命,下官仍是尚宫局典记。”
周尚宫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清的意味:“是,是老身失言了。”她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沈青澜,忽然叹道:“您穿这身官服,其实委屈了。当年沈夫人入宫朝见时,穿的是二品诰命服色,那才叫相称。”
沈青澜指尖微颤,面上却不动声色:“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有些事,不提也在那里。”周尚宫深深看她一眼,“老身只劝您一句:今日登基大典,是陛下的正名之战,也是您的。宫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步都错不得。”
“下官谨记。”
卯时正,钟鼓齐鸣。
太极殿九重宫门次第洞开。萧景玄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礼官导引下缓步而出。晨曦恰好在这一刻穿透云层,金辉洒在他身上,衮服上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活了过来,流光溢彩。
沈青澜站在百官队列前侧的记录席,抬眼望去。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天子冠服——威严,肃穆,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属于靖王的温润,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孤高与深沉。但当他目光扫过她时,她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独属于她的温度。
“跪——”
礼部尚书郑文远高唱。数千人齐刷刷跪倒,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响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景玄稳步登上丹陛,转身面向众生。礼官捧上即位诏书,他接过,展开,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传遍广场:
“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诏书文辞古奥,但核心意思明确:一、即皇帝位;二、改元“元兴”,明年正月为元兴元年;三、大赦天下,但谋逆、贪墨、命案不赦;四、蠲免受灾州县一年赋税;五、开恩科,广纳贤才。
每念一条,下方便传来压抑的吸气声。尤其是“贪墨不赦”和“开恩科”两条,像两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诏书念毕,萧景玄将诏书交还礼官,缓声道:“朕年少德薄,惟惧不克负荷。然既承大统,当效法祖宗,勤政爱民。自今日起,朕当日日临朝,夜夜批阅奏章,凡军国大事,必与诸卿共议。望诸卿同心协力,共扶社稷。”
这话说得谦逊,但无人敢轻视。谁都知道,这位新帝在靖王时期就以“扮猪吃虎”著称,如今亮出爪牙,只会更锋利。
“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再起,此次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畏。
接下来是繁复的仪式:祭天、告庙、颁诏天下……等全套流程走完,已近午时。百官跪得膝盖发麻,却无人敢有怨言。
终于,郑文远高唱:“礼成——诸臣工移步太和殿,参拜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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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内,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萧景玄已换下沉重衮服,改穿常朝龙袍,端坐御座。下方百官重新排班,这次是按新朝官制——萧景玄在登基前便已颁下旨意,对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等进行改组,增设了几个直属皇帝的衙门,削弱了世家把持的传统职权。
“诸卿平身。”萧景玄开口,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今日是新朝第一日,朕有几件事要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第一,关于朕的尊号。礼部拟了几个,朕都不甚满意。朕意已决,庙号便用‘元’,年号‘元兴’。元者,始也,大也。朕愿这新朝,从元开始,开万世太平。”
“元帝”二字一出,不少老臣都露出欣慰之色。这个庙号既彰显了新帝的雄心,又不失稳重,是极好的选择。
“第二,”萧景玄继续道,“关于后宫。朕年少时便立誓,此生不纳妃嫔,不设三宫六院。如今虽登基为帝,此志不改。”
殿中顿时哗然!
不纳妃嫔?这在大燕朝历代皇帝中从未有过!即便是最痴情的永隆帝,后宫也有妃嫔十余人。
“陛下!”太常寺卿首先出列,“皇室子嗣关乎国本,陛下岂可……”
“朕已有子嗣。”萧景玄平静地打断他。
这句话比前一句更惊人。百官面面相觑,连沈青澜都愣住了——他何时有的子嗣?
萧景玄看向殿侧,一个嬷嬷抱着个襁褓从屏风后走出。那孩子约莫一岁多,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满殿朝臣。
“这是朕的嫡长子,萧承稷。”萧景玄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度,“其母……”他顿了顿,“将在适当的时候与诸位相见。至于朕为何不纳妃嫔,原因很简单——”
他站起身,走下丹陛,在百官惊愕的目光中,走到沈青澜面前。
沈青澜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看见他朝自己伸出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与坚定。
“因为朕的皇后,只会是她。”
死寂。
然后,炸开锅般的议论声几乎掀翻殿顶。
“沈氏女?罪臣之女怎能……”
“陛下三思!皇后乃一国之母,岂可……”
“沈文渊的案子尚未审结,此事万万不可!”
反对声如潮水般涌来。萧景玄却置若罔闻,他只看着沈青澜,声音清晰而坚定:“八年前,朕在刑部大堂外,看见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跪在雪地里,为她父亲喊冤。那时朕便对自己说,若有一日朕掌权,必还她公道,必给她应有的一切。”
他转身,面向百官,声音陡然转冷:“至于沈文渊的案子——三司正在重审。朕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在那之前,谁再敢以‘罪臣之女’称呼未来的皇后,便是藐视君上!”
最后一个字掷地有声。殿中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炭火噼啪作响。
郑文远深吸一口气,出列道:“陛下,立后之事关乎国体,需从长计议。即便……即便陛下属意沈姑娘,也当待科举案审结、沈家平反之后,再行册封之礼。如此方合乎礼法,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这话说得委婉,却是老成谋国之言。萧景玄沉默片刻,看向沈青澜。
沈青澜此时已镇定下来。她上前一步,盈盈下拜:“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郑尚书所言极是,立后乃国家大事,当依礼法。臣愿待家父冤情昭雪之日,再议此事。”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目光清澈而坚定:“臣相信,那一日不会太久。”
萧景玄凝视她许久,终于点头:“好。那便依你所言。”他转身回座,“但今日起,沈青澜晋封为尚宫令,总领六宫事务。待科举案审结,再行册后大典。”
尚宫令!这是内廷女官最高职位,正三品,有协理后宫之权。以此为过渡,既给了沈青澜应有的地位,又为日后立后铺垫,确实是最妥当的安排。
反对声小了下去。毕竟,新帝连“不纳妃嫔”这种惊世骇俗的话都说了,只封个尚宫令,已算退让。
“第三件事,”萧景玄坐回御座,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关于永和十二年的科举案、玉玺案,三司复审已有进展。刑部侍郎方维岳——”
“臣在。”方维岳出列。
“将你这些日子的发现,禀报诸卿。”
方维岳深吸一口气,展开手中的奏章:“经臣等连日查证,已发现科举案五大疑点:其一,所谓‘泄题密信’用纸与沈太傅习惯不符;其二,信纸折叠痕迹新鲜,不似八年旧物;其三,当年笔迹鉴定师刘一手已承认,当年鉴定时受人胁迫,做了伪证;其四,案中关键证人之一、江南学政张明远,在案发后三个月暴病身亡,死因可疑;其五……”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臣等在重新查验玉玺案证物时,在那方蟠龙纽印的印纽底部,发现一个极细微的刻痕——是个‘琰’字。”
“轰——”
殿中彻底炸了!
“琰”字!崔琰的“琰”!
当年主审科举案、玉玺案的,正是时任刑部尚书的崔琰!如果印上有他的标记,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方印很可能经他之手,甚至可能是他栽赃!
“肃静!”郑文远高喝一声,待殿中稍静,才沉声问:“方侍郎,此言当真?你可有证据?”
“有。”方维岳从袖中取出一张拓印纸,“这是臣亲手拓下的印纽刻痕,请诸公传阅。”
纸在百官手中传递。那刻痕虽细,却清晰可辨,确是个篆书的“琰”字。
“这……这能说明什么?”有人质疑,“或许是崔尚书查验证物时不小心划伤的……”
“不小心划伤,会恰好划出一个完整的字?”顾衡之出列,冷笑道,“而且据内库记录,这方印在永和十二年前从未出库。崔琰当年只是刑部尚书,有何资格接触内库御用之物?”
这话问得犀利。殿中再次陷入死寂。
萧景玄缓缓开口:“崔琰已死,但崔氏还在。郑尚书,依律,栽赃陷害朝廷重臣、伪造证据,该当何罪?”
郑文远额角渗出冷汗:“按《大燕律》,主犯当处极刑,抄没家产,株连三族。从犯视情节轻重,或流放,或革职。”
“好。”萧景玄点头,“那便继续查。朕倒要看看,这桩案子里,除了崔琰,还有哪些魑魅魍魉。”
他目光如刀,扫过下方:“朕今日把话放在这里:元兴朝,不养蛀虫。无论是谁,无论背后站着哪个世家,只要触犯国法,朕必严惩不贷!”
这番话杀气腾腾,听得不少人脊背发凉。
“退朝。”萧景玄起身,“郑尚书、方侍郎、顾先生,还有沈尚宫,留一下。”
**
百官散去后,文华殿侧殿。
萧景玄已换下龙袍,着一身玄色常服,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连续几个时辰的仪式,即便是他也感到疲惫。
“陛下,”郑文远斟酌着开口,“今日在朝上宣布不纳妃嫔……是否太过操切?朝野必然震动。”
“朕就是要他们震动。”萧景玄睁开眼,“郑老,您经历过三朝,应当看得明白:后宫干政、外戚专权,是我大燕百年积弊的根源之一。朕此举,就是要斩断这条根。”
“可是子嗣……”
“承稷很好。”萧景玄看向一旁摇篮中熟睡的孩子,目光柔和下来,“况且青澜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皇室子嗣,贵精不贵多。与其养一堆皇子争权夺位,不如好好培养一个继承人。”
这话说得通透,郑文远一时无言。
沈青澜端茶过来,轻声道:“郑尚书不必担忧。陛下此举虽有违常例,但若能开一代新风,亦是美谈。只是……今日之后,怕是有更多人要视臣为眼中钉了。”
“他们敢!”萧景玄冷声道,“玄卫已布下天罗地网,谁敢动你分毫,朕灭他满门。”
这话说得杀气四溢,郑文远都听得心惊。
“陛下,”顾衡之适时开口,“说回正事。刘一手提供的那个疤面人线索,玄卫已有些眉目。”
“哦?”
“根据刘一手的描述,玄卫排查了永和十二年前后在京中活动的南北行商、江湖人物,锁定了三个人。”顾衡之取出一份卷宗,“其中两人已确认死亡,剩下一人——姓胡,名三疤,确实右手背有新月形刀疤。此人原是江南盐枭,永和十一年突然洗手不干,在京郊置了田产,做起了富家翁。”
“盐枭?”萧景玄眼神一凝,“与王宗衍可有关系?”
“正在查。”顾衡之道,“但据邻居说,胡三疤虽不混江湖了,却常有些‘贵人’来访。他家中仆役曾无意中透露,主家常去‘城南王老爷’的别院。”
“城南王老爷……”沈青澜沉吟,“可是光禄寺少卿王继恩?他是王崇的侄子,在城南确有别院。”
“正是。”顾衡之点头,“臣已派人盯住胡三疤和王继恩。只是……陛下,若真查下去,恐怕要牵出整个淮南盐政体系,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动摇国本?”萧景玄冷笑,“朕看是动摇某些人的钱袋子吧。顾先生,你尽管查,天塌下来朕顶着。”
“臣明白。”
“方侍郎,”萧景玄转向方维岳,“科举案复审,进度如何?”
“回陛下,”方维岳道,“已重新提审当年涉案的七名证人,其中三人翻供,承认当年受崔琰胁迫做伪证。另外,臣找到当年在沈府搜出‘试题草稿’的衙役,他承认,那些草稿是崔琰心腹事先放入沈府书房的。”
一桩桩,一件件,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很好。”萧景玄点头,“加紧审理,朕要在元兴元年正月前,看到完整的案卷。”
“臣定当竭尽全力。”
众人又议了几件朝政,郑文远和方维岳方才告退。
殿内只剩萧景玄、沈青澜和顾衡之三人。
“青澜,”萧景玄握住她的手,“今日在朝上,委屈你了。本该直接册封你为后……”
“陛下不必如此。”沈青澜摇头,“郑尚书说得对,待父亲冤情昭雪,再行册封,才是正理。臣……不急于一时。”
“可朕急。”萧景玄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深情,“朕等了八年,不想再等了。”
沈青澜脸颊微红,轻声道:“八年都等了,不差这几个月。”
顾衡之轻咳一声,识趣地转过身去。
萧景玄笑了笑,松开手,正色道:“说正事。青澜,你晋封尚宫令后,便可名正言顺地彻查内库。朕怀疑,这些年流失的内库物件,不止我们查到的那几件。”
“臣也有此怀疑。”沈青澜道,“尚功局历年账册漏洞百出,周尚宫却能在那个位置稳坐十五年,背后定有势力支持。臣打算从永和九年开始查起——那年黄河决堤,朝廷拨付赈灾银两百万两,同时内库有大量物资‘调拨灾区’,但地方接收记录模糊。”
“永和九年……”萧景玄沉思,“那时掌管内库的是……”
“是当时的尚宫令,周惠娘的姑母,周太后身边的旧人。”顾衡之道,“周太后薨逝后,那位尚宫令便‘荣养’出宫,据说在江南置了上千亩良田,过着富家翁的生活。”
线索一环扣一环,渐渐织成一张大网。
“看来,这宫里宫外,早就烂透了。”萧景玄眼中寒光闪烁,“也好,既然要清理,就清理个彻底。顾先生,你那边继续查胡三疤和王继恩。青澜,内库这条线交给你。方维岳主攻科举案。三线并进,朕倒要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是。”
**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朝堂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
元兴帝萧景玄说到做到,日日临朝,夜夜批阅奏章到三更。他雷厉风行地推行新政:整顿吏治,裁汰冗官;清查田亩,抑制兼并;开放言路,鼓励直谏。每一项都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神经,但新帝手握军权,又得寒门官员拥戴,世家一时竟无可奈何。
而三司对科举案的复审,进展神速。
腊月十五,方维岳上奏:当年指证沈文泄题的关键证人之一、已致仕的礼部员外郎李文昌,在玄卫的“劝说”下,承认自己当年收受崔琰三千两白银,做了伪证。
腊月十八,大理寺重新鉴定“泄题密信”笔迹,确认并非沈文渊亲笔,而是极高明的模仿。
腊月二十二,都察院查到当年负责搜查沈府的衙役头目,此人已升任京兆府捕头,在严审下交代:那方蟠龙纽印,是崔琰心腹在搜查前夜偷偷放入沈府书房的。
证据链越来越完整。
与此同时,沈青澜在内库的调查也取得突破。她发现永和九年到永和十七年间,内库共有二十七笔大宗物资“调拨”记录存在问题,涉及黄金、白银、玉器、绸缎等,总价值超过一百万两。而这些物资的流向,大多指向江南和淮南。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查到周尚宫在京郊有一处庄园,占地五百亩,庄内仆役上百。以她一个正四品女官的俸禄,根本不可能置办如此产业。
腊月二十五,沈青澜将查到的证据整理成册,呈报萧景玄。
养心殿东暖阁,烛火摇曳。
萧景玄翻看完册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百万两……好大的手笔。这些钱若用在赈灾、军饷上,能救多少百姓,能少死多少将士!”
“陛下息怒。”沈青澜轻声道,“如今既已查明,便可着手追回。”
“追回?”萧景玄冷笑,“朕不仅要追回,还要让他们连本带利吐出来。”他看向顾衡之,“顾先生,你那边如何?”
“胡三疤招了。”顾衡之沉声道,“他承认,永和十二年,崔琰通过王继恩找到他,让他胁迫刘一手做伪证。作为报酬,崔琰帮他在淮南盐场拿到了三个盐引。”
“盐引……”萧景玄手指轻叩桌面,“王继恩一个光禄寺少卿,有何权力给盐引?”
“这正是关键。”顾衡之道,“臣顺藤摸瓜,发现王继恩虽官职不高,但其妻是淮南节度使王宗衍的侄女。而王宗衍,掌控着淮南盐政。”
“所以,是王宗衍在背后支持崔琰?”沈青澜问。
“不止崔琰。”顾衡之取出一份名单,“这是胡三疤供出的,这些年通过王继恩拿到盐引的名单,共十七人。其中,有六人是朝中官员,包括已致仕的户部尚书王崇。”
殿内一片死寂。
王崇,三朝元老,太原王氏的家主,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连他都牵涉其中……
“陛下,”顾衡之压低声音,“臣还查到,永和十四年黄河水患,朝廷拨付的三百万两赈灾银,有八十万两‘消失’在转运途中。而当时负责转运的,正是王崇的门生。”
“永和十七年北伐军饷,缺口三十万两。”沈青澜接道,“内库支取的十万两白银,并未送到兵部,而是通过尚功局流出,最终……很可能也进了某些人的口袋。”
线索全部串起来了。
科举案、玉玺案、贪墨军饷、侵吞赈灾银……背后是同一张网,一个以太原王氏、清河崔氏为核心,勾结内廷、地方官员、甚至边将的庞大利益集团。
萧景玄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窗外,腊月的夜空无星无月,漆黑如墨。
“八年……”他声音低沉,“父皇在位三十年,竟让这些人蛀空了半个国库,冤杀了多少忠臣,害死了多少百姓。”
他转身,眼中是决绝的寒光:“既然他们想要钱,朕就让他们知道——有些钱,拿了是要用命来还的。”
“陛下打算如何做?”顾衡之问。
萧景玄走回书案,铺开纸笔:“第一,命方维岳加快科举案复审,三日内结案,朕要在元兴元年正月初一,为沈文渊平反昭雪。”
“第二,顾先生,你持朕手令,秘密前往淮南,节制淮南驻军,暗中控制王宗衍。不要打草惊蛇,等朕命令。”
“第三,”他看向沈青澜,“青澜,你继续清查内库,把所有证据固定。另外……是时候会会周尚宫了。”
沈青澜心中一凛:“陛下要动周尚宫?”
“不是朕要动她,”萧景玄眼神深邃,“是她背后的主子,该现身了。”
他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个“网”字,又在周围画了几个圈:
“崔琰已死,崔氏元气大伤。王崇致仕,王氏却还在。周尚宫一个女官,敢贪墨内库百万两,背后定有更大的靠山。朕很好奇,这宫里,除了已故的周太后,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沈青澜忽然想起什么:“陛下,臣在查内库账册时,发现一个细节:永和十二年之后,内库流失的物资明显减少。尤其是永和十八年,几乎没有任何问题记录。”
“永和十八年……”顾衡之思索,“那年发生了什么?”
“德妃薨逝。”萧景玄缓缓道,“朕的母妃,就是在永和十八年,被崔氏陷害,含冤而逝。”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德妃之死,崔氏之祸,科举之冤,贪墨之网……这一切,似乎都缠绕在一起,指向某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陛下,”沈青澜轻声道,“臣明日便去会会周尚宫。”
“小心。”萧景玄握住她的手,“玄七会在暗处保护你,但……周惠娘在宫中经营十五年,手段心计非同小可。若事不可为,先保全自己。”
“臣明白。”
**
腊月二十六,晨。
尚宫局正堂,炭火烧得正旺。
周尚宫端坐主位,正在翻看年终账册。见沈青澜进来,她放下册子,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沈尚宫来了。坐吧,尝尝今年的新茶,江南刚贡上来的。”
沈青澜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周尚宫好雅兴。年终事务繁杂,还有闲情品茶。”
“忙里偷闲罢了。”周尚宫轻叹,“老身在这尚宫局待了十五年,每年这个时候都最是忙碌。不过今年有沈尚宫相助,倒是轻松不少。”
“周尚宫过誉了。”沈青澜放下茶盏,“其实今日来,是有几处账目不明,想向尚宫请教。”
“哦?何处不明?”
沈青澜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永和九年,黄河水患,内库调拨棉布五千匹、粮食三千石‘赈济灾民’。但同年河南布政司的接收记录,只有棉布三千匹、粮食两千石。剩下的一千匹布、一千石粮,去了哪里?”
周尚宫笑容不变:“陈年旧账,老身也记不清了。或许是转运途中损耗,或许是记录有误。沈尚宫也知道,永和年间账目管理混乱,有些疏漏也在所难免。”
“疏漏?”沈青澜又取出一份,“那永和十四年,内库支取黄金五千两‘赏赐淮南将士’,但兵部并无相关记录,这也是疏漏?”
周尚宫的笑意淡了些:“沈尚宫今日,是来查账的?”
“下官职责所在。”沈青澜直视她,“尚宫局总管六宫用度,内库物资调配皆经尚宫局之手。如今查出这许多‘疏漏’,总该有个交代。”
“交代……”周尚宫缓缓放下茶盏,那温和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漠,“沈青澜,你以为你是谁?靠着陛下的宠爱,就敢来质问老身?”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青澜:“老身在这宫里待了三十五年,伺候过两代太后,经历过的风浪,比你吃过的米都多。你查的那些账,你以为只有你看到了?先帝在时,就有人查过,可查到最后呢?”
她冷笑:“不是暴病身亡,就是意外失足。沈姑娘,你父亲沈文渊,不就是前车之鉴?”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沈青澜却笑了。那笑容清冷而锐利,像出鞘的剑。
“周尚宫终于肯说实话了。”她也站起身,与周尚宫平视,“所以,我父亲的案子,您果然知情。”
周尚宫瞳孔微缩,随即恢复平静:“老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沈青澜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正是萧景玄给她的那枚,“陛下有令:尚宫周惠娘,涉嫌贪墨内库、勾结外臣、陷害忠良,即刻收押,交内廷司审讯。”
话音未落,玄七带四名暗卫破门而入。
周尚宫脸色终于变了。她死死盯着那枚玉佩,又看向沈青澜,忽然仰天大笑:
“好,好一个沈青澜!老身小看你了!”她笑声骤止,眼中闪过狠厉,“但你以为抓了老身,就能掀翻这天?告诉你,这宫里的水,比你想的深得多!有些人,连陛下都动不得!”
“动不得动得,试过才知道。”沈青澜平静道,“带走。”
玄七上前,周尚宫却后退一步,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匕,抵在自己颈前:“别过来!否则老身立刻死在这里,让你们什么都问不出来!”
沈青澜眼神一冷:“周尚宫以为,一死就能了之?您死了,您的侄儿、侄孙,您在江南的庄园、田产,陛下一样会查个底朝天。”
周尚宫的手颤抖起来。
“您若配合,供出幕后主使,陛下或许会念您多年伺候的苦劳,从轻发落。”沈青澜放缓声音,“但您若执迷不悟……谋逆大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株连九族”四个字,像重锤砸在周尚宫心上。她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
“我……我说。”她闭上眼睛,两行老泪滑落,“但沈青澜,你记住: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沈青澜示意玄七收起匕首,淡淡道:“那就不劳周尚宫费心了。说吧,从永和九年开始,一桩一桩说清楚。”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元兴元年的腊月,注定不会平静。
而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