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平安县城三十里。
日军临时后方哨所。
这里原本是第四旅团的一个物资中转站,此刻却死一般寂静。
寒风卷着枯叶,拍打在哨所的木头门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像是有鬼魂在敲门。
哨兵端着三八大盖,缩着脖子,眼神有些发直地盯着平安县城的方向。
那里,曾是火光冲天。
现在,却安静得让人心慌。
“喂,山田君,你听到了吗?”
哨兵哆嗦了一下,碰了碰旁边的同伴。
“听到什么?”
“炮声……停了。”
哨兵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干:“那可是整整一个旅团啊,加上重炮联队,好几万人,怎么突然就没动静了?”
同伴瞪了他一眼,强作镇定:
“八嘎!这还用问吗?”
“肯定是田中将军已经拿下了平安县城!”
“那些土八路,怎么可能顶得住皇军的雷霆一击?”
“现在的安静,说明战斗已经结束了,咱们就等着庆祝胜利吧!”
话音刚落。
远处的荒原上,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
黑点移动得很慢。
像是在地上蠕动的虫子。
哨兵眯起眼睛,警惕地拉动了枪栓。
“什么人!”
没有回答。
那几个黑点越来越近。
直到看清那几个身影的瞬间,哨兵的瞳孔猛地收缩,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原地。
那是人吗?
衣衫褴褛,浑身是血。
军装被烧得焦黑,挂在身上像是一块块破布。
有的缺了胳膊,有的断了腿,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
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人样。
只有那一双双眼睛。
空洞。
绝望。
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最深沉的恐惧。
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皇……皇军?”
哨兵的声音都在发抖。
领头的一个伤兵,听到这一声日语,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上,血肉模糊。
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吼:
“魔鬼!!!”
“全是魔鬼!!!”
说完,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
五分钟后。
日军前线临时指挥部。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田中义一少将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茶水已经凉了。
但他一口没喝。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挂钟。
滴答。
滴答。
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按照计划,总攻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如果是正常的剧本。
此刻,胜利的电报应该像雪花一样飞来。
平安县城应该已经插上了太阳旗。
那个狂妄的“鬼影”指挥官的人头,应该已经摆在他的案头。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无线电静默。
电话线不通。
派出去的通讯兵,一个都没有回来。
整个第四旅团,连同配属的重炮联队、战车中队,就像是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海。
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彻底消失了。
“赤松君。”
田中义一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可怕。
参谋长赤松健次郎浑身一颤,连忙立正:
“将军!”
“还没有消息吗?”
田中义一的语气很平静。
但这平静之下,却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赤松健次郎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手里攥着一份刚刚送来的报告,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在犹豫。
他在恐惧。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份报告念出来。
因为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足以让这位骄傲的“扫荡专家”发疯。
“说话!”
田中义一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
“啪!”
瓷片飞溅。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昂贵的地毯。
“是不是前线受阻了?”
“是不是那个‘鬼影’又用了什么卑鄙的手段?”
“告诉我!就算是坏消息,我也要听!”
赤松健次郎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张开嘴:
“将……将军……”
“刚刚接到后方哨所的电话……”
“有……有幸存者回来了。”
田中义一猛地站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幸存者?是不是突围出来的信使?”
“快!带他来见我!”
“我要知道前线的具体战况!”
赤松健次郎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他低下头,不敢看田中义一的眼睛。
声音带着哭腔:
“不……不是信使。”
“是……溃兵。”
“第四旅团……第四旅团……”
“全军覆没!!!”
轰!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田中义一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晃了两下,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眼神涣散。
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全军覆没?
几千人的精锐旅团?
加上重炮?
加上坦克?
四个小时?
全没了?
“八嘎!八嘎!八嘎!!!”
田中义一突然跳了起来,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他冲到赤松健次郎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唾沫星子喷了赤松一脸。
“你在撒谎!”
“你在谎报军情!”
“这是动摇军心!我要枪毙你!”
“那可是大日本帝国的精锐!是第四旅团!”
“就算是几千头猪,让土八路抓,三天三夜也抓不完!”
“怎么可能四个小时就全没了?!”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赤松健次郎任由他摇晃着,眼泪流了下来:
“将军……是真的……”
“那个幸存者就在外面。”
“您……您自己问吧。”
田中义一喘着粗气,一把推开赤松。
“带进来!”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造谣!”
片刻后。
两名宪兵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走了进来。
那个士兵的一条腿已经没了,断口处包着脏兮兮的布条,还在渗血。
他的精神显然已经崩溃了。
一进门,就缩在角落里,抱着头,瑟瑟发抖。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撕布机……撕布机……”
“火海……全是火……”
“铁王八炸了……都炸了……”
田中义一看着这个士兵,眼中的怒火逐渐变成了惊疑。
这是装不出来的。
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只有真正见过地狱的人才会有。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走到士兵面前,尽量放缓语气:
“士兵,看着我。”
“我是田中义一。”
“告诉我,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
士兵听到“田中义一”这个名字,似乎清醒了一点。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田中义一的脸。
突然。
他猛地抓住田中义一的裤脚,嚎啕大哭:
“将军!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那不是人!他们不是人!”
“他们有几百挺机枪!几百挺啊!”
“那种机枪……太可怕了……”
“就像是电锯锯木头一样……滋滋滋……滋滋滋……”
“我们的人刚冲上去,就被切碎了!真的被切碎了!”
“连尸体都拼不起来!”
田中义一的瞳孔猛地一缩。
电锯一样的机枪?
几百挺?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各国军队的武器资料。
捷克式?不是,射速太慢。
马克沁?也不是,声音不对。
难道是……
他的心脏猛地跳漏了一拍。
“还有炮!还有炮!”
士兵继续哭喊着,像是要把心里的恐惧全部倒出来:
“那是重炮!比咱们的野炮还要大!”
“炮弹像雨点一样砸下来!”
“我们的炮兵阵地,连炮衣都没来得及掀开,就被炸平了!”
“还有坦克……我们的战车中队……”
“呜呜呜……”
“刚进城,就被炸成了废铁!”
“他们有反坦克炮!很多很多反坦克炮!”
“将军,我们根本看不见敌人,只能看见火光,漫天的火光……”
“那就是个绞肉机!谁进去谁死啊!”
士兵的声音越来越凄厉,最后竟然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指挥部里。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参谋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田中义一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的手在发抖。
剧烈地发抖。
作为一名资深的指挥官,一名所谓的“扫荡专家”。
他的军事常识,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几百挺射速惊人的机枪?
射程和威力远超日军的重炮群?
成建制的反坦克火力?
这哪里是什么土八路?
这哪里是什么游击队?
这分明是一支装备了世界顶级军火的王牌主力师!
甚至……
是列强亲自下场了!
“呵呵……呵呵呵……”
田中义一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干涩,凄凉,甚至带着一丝癫狂。
他踉跄着走到地图前。
看着那个被他画了无数个红圈的平安县城。
原本以为,那是一块肥肉。
现在才发现。
那是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
是一座钢铁铸造的坟墓!
“我输了……”
“输得不冤……”
“拿步枪去冲机枪阵,拿薄皮坦克去撞反坦克炮……”
“我是个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
田中义一猛地抓起桌上的红蓝铅笔,狠狠地折断。
“将军……”
赤松健次郎小心翼翼地凑上来:
“现在……怎么办?”
“第四旅团没了,我们的侧翼完全暴露了。”
“如果那支‘鬼影’部队趁势反击……”
田中义一猛地打了个激灵。
反击!
是啊!
拥有这种火力的部队,怎么可能只甘心防守?
一旦这头猛虎出笼。
整个晋西北的日军,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恐惧。
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什么尊严,什么面子,什么武士道精神。
在绝对的死亡面前,统统都是狗屁!
“电报!”
“快!给我纸笔!”
田中义一像是疯了一样,扑到桌子上,一把抓起电报纸。
他的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歪扭扭,像是鬼画符。
但他顾不上了。
他必须立刻、马上,向方面军司令部报告!
必须让冈村宁次司令官知道,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
“致:华北方面军司令部,冈村宁次司令官阁下。”
“绝密!加急!十万火急!”
田中义一一边写,一边咬牙切齿地念叨着:
“职部田中义一,泣血上报!”
“今日之战,非战之罪!”
“我军于平安县城,遭遇敌军主力伏击!”
“经确认,敌军代号‘鬼影’,其实力远超此前情报评估!”
写到这里,田中义一停顿了一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
为了让上面重视。
也为了给这惨败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决定,把这个“鬼影”,吹成神!
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敌军拥有成建制的德械重装部队!”
“其火力密度,是我军同等规模部队的十倍!甚至二十倍!”
“拥有射程超过十五公里的重型榴弹炮群!”
“拥有射速极快、无法计数的通用机枪群!”
“拥有大量反坦克重炮及未知型号的装甲部队!”
“甚至……怀疑有苏、德等军事强国的秘密顾问团直接指挥!”
“这绝非支那军队之常规配置!”
“这是战略级的威胁!”
“这是悬在帝国华北方面军头顶的一把利剑!”
写到最后。
田中义一的手指几乎要抠破纸张。
他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最后的求援:
“鉴于敌军火力之凶猛,战力之强悍。”
“常规战术已无法奏效!”
“职部恳请司令部,立即调动航空兵团主力!”
“请求实施毁灭性轰炸!”
“请求调动方面军直属重炮旅团!”
“不惜一切代价!将平安县城从地图上抹去!”
“否则……晋西北将永无宁日!”
“大日本帝国在华北的统治,将面临崩塌之危!”
写完最后一个字。
田中义一像是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他把电报纸递给赤松健次郎,眼神空洞得可怕:
“发出去。”
“立刻发出去。”
“用明码发。”
赤松健次郎一愣:“明码?将军,那样支那人也会收到……”
“就是要让他们收到!”
田中义一突然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
“不是我田中义一无能!”
“是敌人……是敌人太强了!”
“那是魔鬼!是来自地狱的军团!”
“快去!!!”
赤松健次郎吓得浑身一哆嗦,抓起电报纸,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指挥部里。
再次恢复了死寂。
田中义一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个伤兵的话。
“滋滋滋……”
“撕布机……”
突然。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由于保养得当而寒光闪闪的肋差。
他盯着刀刃看了许久。
最后,又颤抖着手,把它放了回去。
他不想死。
至少现在不想。
他想亲眼看看。
这支把他打得体无完肤的“鬼影”部队。
到底能在帝国的雷霆之怒下,活多久?
“鬼影……”
田中义一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你等着。”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