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轴承是第二天下午三点二十七分运到武陵山的。
解放卡车冲进厂区时,轮胎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的尖啸。司机老刘跳下车,脸被山风吹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泡沫塑料裹了好几层的包裹,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路上下冰雹了!”他哑着嗓子喊,“省道塌方,绕了七十公里山路!”
包裹传到老李手里。拆开,日本产的NSK轴承静静地躺在里面,镀铬表面在车间日光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新得过分,和那台老旧但保养精良的CK6140车床,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就像给一个穿了二十年工装的老师傅,换上了一颗年轻人的心脏。
“装!”老李只说了一个字。
拆损坏的轴承用了四十七分钟——滚子碎片卡在保持架里,需要用自制的小钩子一点一点抠出来。清洁轴承座、测量配合公差、涂抹润滑脂……老李的手稳得像台精密的机器,但额角的汗暴露了他的紧张。每一次扳手转动,每一次百分表测量,都关系着后面的七根丝杠能不能按时完成。
小陈在旁边实时记录。他用摄像机拍下整个过程——这是望城要求的:“任何一次重大维修都要影像记录,积累故障处理数据库。”镜头里,老李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油污,但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
下午五点零八分,新轴承安装完毕。尾座重新装配到机床上,百分表检测同轴度:0.003毫米,达标。
“试车!”老李抹了把汗。
主轴启动,低速空转。没有异响,没有振动,推力表针稳定在200公斤。老李闭上眼睛听了十秒,点头:“可以了。”
但问题接踵而来——因为绕路耽误,原定今天下午要送到的第十七、十八根毛坯料,也被堵在了山路上。生产科长接完电话,脸色铁青:“送料车陷在泥里了,最快明天早上才能到。”
明天早上。这意味着,今天剩下的时间,CK6140只能干等。而距离合同交货期,只剩下五天。
车间里的空气再次凝固。老李看着刚刚修好的机床,又看看墙上的钟——下午五点二十三分。离白班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离夜班开始还有六个小时。这段时间,机床是空着的,人是闲着的,时间是流走的。
“用老床子。”谢继远突然说。
所有人看向他。
“CK6140等料,但C6160不等。”谢继远指着车间那头那台老式皮带车床,“老李,你之前说,用那台床子手工车,一天能出一根。现在到明天早上,还有十六个小时。你能不能车出一根?”
老李愣住了。他走到C6160前,拍了拍床身。这台床子他用了二十年,熟悉得像自己的手臂。但手工车两米长的丝杠,而且要达到0.005毫米/米的精度……
“能。”他最终说,“但需要两个人。一个开车,一个量活。而且得用最好的那批德国刀片,得重新磨刀,得调顶尖的同轴度……现在开始准备,最快晚上八点能开工。”
“那就干。”谢继远转向其他人,“白班的,愿意加班的留下,算三倍工资。夜班的,提前到岗。技术科配合老李准备工装刀具。小陈,你负责全程数据采集——我要知道手工车和数控车,在精度、效率、稳定性上的所有差异。”
命令下达,车间再次动起来。但这次的动,和之前不同——不再是围绕那台闪亮的数控机床,而是围绕那台老旧、笨重、但依然可靠的C6160。
晚上七点五十分,准备工作完成。
C6160的车头卡盘上,装夹着第十六根丝杠的毛坯——这是最后一点库存料,原本是留给CK6140的。老李亲手磨的三把车刀摆在工具车上:粗车刀、半精车刀、精车刀。刀片是那批珍藏的德国货,磨出的刃口在灯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锋利得能切开空气。
小张站在床头,负责操作。他是老李最得意的徒弟,手稳,眼尖,虽然年轻,但已经跟老李学了八年。老李自己站在床尾,负责顶尖调整和现场测量——这是手工车长丝杠最关键的环节,两米长的工件,中间只要有丝毫的弯曲或不对中,加工出来的螺纹就会像拧麻花。
“开始吧。”老李说。
主轴启动。皮带传动的C6160发出熟悉的“嗡嗡”声,不如数控机床安静,但有种粗粝的力量感。粗车刀接触工件,铁屑呈暗红色卷出——这是切削速度较低的表现,但也是手工控制精度的必要条件。
小陈在机床旁架起了全套测量设备:激光位移传感器监测工件在加工中的热变形,振动传感器监测切削稳定性,甚至还有一台改装的红外测温仪——对着刀具和工作接触点,实时监控温度变化。所有数据都汇入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滚动的曲线,像这台老机床的数字心电图。
第一刀粗车,直径从Φ60车到Φ55。老李每隔十分钟就叫停一次,用千分尺测量不同位置的直径,然后调整尾座顶尖的微调螺丝——那是他自制的小装置,用千分表的原理,可以精确控制顶尖的横向位移,精度达到0.002毫米。
“这里,松五丝。”老李手指着一个位置,“工件有0.01毫米的弯曲,顶尖得跟着弯走,不能硬顶。”
小张调整。机床再启动。
晚上十一点,粗车完成。工件温度上升了十二度,激光传感器显示中间部位有0.03毫米的热膨胀。老李让机床停了二十分钟,等工件自然冷却到室温。
这二十分钟里,没人离开。老李蹲在机床边,用油石手工修磨精车刀的刃口——不是用砂轮机,是用一块巴掌大的天然油石,加水,手腕匀速地画着“8”字。这个动作他做了四十年,肌肉记忆比任何数控程序都精确。
“李师傅,”小陈忍不住问,“您磨刀时,手腕的角度和力度,能不能也数据化?”
老李停下,看了看手里的油石,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这个……我从来没想过。就是感觉,刀口要‘利’但不能‘脆’,要能‘咬’住铁,但不能‘崩’。”
他继续磨,小陈用动作捕捉系统录下他的手腕轨迹、施力曲线、磨削角度。数据在屏幕上生成三维模型:手腕在水平面内做8字形运动,幅度逐渐减小;施力从开始的3公斤慢慢降到1.5公斤;刀片与油石的角度始终保持在12到15度之间……
“这是最优解。”小陈喃喃道,“8字形运动保证磨削均匀,递减的力度保证刃口逐渐锋利而不产生微观裂纹,12到15度是硬质合金刀片的最佳磨削角度……李师傅,您这四十年,磨出了一套完美的算法。”
老李没听懂“算法”,但听懂了“完美”。他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哪有什么完美,就是熟能生巧。”
冷却完成,半精车开始。这一刀要把直径从Φ55车到Φ50.5,留出最后0.5毫米给精车。切削深度只有0.5毫米,但对两米长的工件来说,依然是巨大的挑战——刀具必须从头到尾保持完全一致的进给,任何微小的颤动都会在螺纹上留下周期性的误差。
小张的手搭在进给手轮上。那不是数控的伺服电机,是纯机械的齿轮传动,需要人力摇动。他闭着眼睛,全凭手感:手轮每转一圈,刀架移动1.5毫米。他要做的就是,在整整两米的行程中,保持完全均匀的转速。
老李站在床头,眼睛盯着工件和刀具接触的那一点火光——那是切削产生的火花,在暗红色的铁屑中闪烁。火花的颜色、亮度、飞溅的角度,都在告诉他切削状态是否正常。
“慢了。”他突然说,“中间段,手轮慢了半拍。”
小张额头冒汗,调整。
凌晨一点,半精车完成。检测结果:直径误差0.08毫米,圆柱度0.05毫米——对于半精车来说,这已经是手工的极限,但距离精车要求的0.01毫米,还有很大距离。
“休息半小时。”谢继远说。他让食堂送来了夜宵:热汤面,每人加两个鸡蛋。
老李没吃面,而是蹲在机床边,用煤油清洗工件表面。煤油能带走细微的铁屑,也能让金属表面的纹理更清晰。他借着灯光,眼睛几乎贴到工件上,观察那些车削留下的螺旋纹路。
“这里,”他指着一个位置,“纹路突然变密了。说明刀在这里顿了0.1秒。精车时,这个地方要特别小心。”
小陈把位置坐标记下来,输入电脑。这将成为精车程序的“重点关注区”。
凌晨一点半,最精密的工序开始:精车螺纹。
这不是数控的自动循环,是手工挑扣。小张要摇动两个手轮:一个控制纵向进给,一个控制横向进给,两个运动必须严格同步,才能车出合格的梯形螺纹。螺距是6毫米,意味着手轮每转一圈,刀架要纵向移动6毫米,同时横向移动0.5毫米——这是计算好的梯形螺纹牙型。
老李不再说话。他站在小张身后,双手虚搭在徒弟的肩膀上——不是真的碰触,是一种精神的连接。他的眼睛盯着刀尖,耳朵听着切削声,整个人的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
第一刀,只切0.05毫米。刀尖接触工件,发出细密的“嘶嘶”声,像春蚕食叶。铁屑是银白色的,连续不断,说明切削状态完美。
手轮匀速转动。一圈,两圈,三圈……刀架平稳移动,在工件表面刻下第一道螺旋线。
小陈的屏幕上,激光传感器实时监测螺纹的牙型角、螺距误差、表面粗糙度。数据在跳动,但都保持在绿灯区间——合格。
凌晨三点,精车完成一半。小张的手臂开始发抖——连续七个小时保持完全均匀的用力,肌肉已经到了极限。
“换人。”老李说。
夜班班长顶上去。他刚休息了四个小时,手臂有力,但手感不如小张细腻。第一刀下去,螺距误差就跳到了0.004毫米——还在合格范围内,但趋势危险。
“停。”老李握住他的手,“感觉刀。不是你在推刀,是刀在带着你走。放松,让手感接管。”
他带着夜班班长的手,做了几个空动作。然后松手:“再来。”
第二刀,误差回到0.002毫米。
凌晨四点,精车完成四分之三。还剩最后半米。
但就在这时,问题出现了:工件温度再次上升,中间部位膨胀了0.02毫米。虽然很微小,但对于精车来说,足够让刀具“啃”进工件,破坏已经车好的螺纹。
“停。”老李叫停机床,“冷却。”
但时间不等人。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距离CK6140恢复生产还有三个小时。这最后半米,如果等自然冷却,至少要一个小时。
“用酒精。”老李突然说。
他从工具柜里拿出一瓶工业酒精——那是用来清洗精密零件的。用棉纱蘸了酒精,均匀涂抹在工件表面。酒精蒸发带走热量,工件温度在十分钟内下降了八度。
“继续。”
最后一程。刀尖重新接触工件。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车间里只剩下切削声和手轮转动的细微摩擦声。
凌晨五点十分,最后一刀完成。
关机,卸活,吊装到检测台。天已经蒙蒙亮,晨光从车间的天窗透进来,与日光灯的光混在一起,给一切镀上淡淡的青色。
三坐标测量机启动。探针移动,数据跳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个人都站着,没人坐下,没人说话。
终于,检测员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螺距误差……0.0047毫米/米。圆柱度0.0028毫米。表面粗糙度Ra1.2。全部……全部达标!”
短暂的寂静后,欢呼声爆发。夜班班长抱住小张,两人又笑又跳。老李没动,他只是走到机床边,用棉纱擦了擦手轮——那上面全是汗渍和油污。
谢继远走到他身边:“老王,成了。手工车,也成了。”
老李点点头,但眼睛看着那台已经停下的C6160,又看看远处那台等待材料的CK6140。“谢总工,”他轻声说,“这台老床子,还能打。但那台新的,才是未来。”
“未来需要根基。”谢继远说,“你们这代人,就是根基。没有你们的手艺,那些数据、那些算法,都是空的。”
窗外,天彻底亮了。晨雾散去,武陵山的轮廓清晰起来,青灰色的山体上,枫叶红得像火。
送料车在晨光中开进厂区——第十七、十八根毛坯料,终于到了。CK6140可以重新启动,数控加工将继续。
而老李走到C6160前,关掉了主电源。这台陪了他二十年的老伙计,完成了它在这个订单中,最重要的一次使命——在数控机床停摆时,用手工的精度和坚韧,守住了生产的连续性。
小陈抱着笔记本电脑过来:“李师傅,昨晚的所有数据我都存下来了。特别是您磨刀的手法、调整顶尖的技巧、控制温度的方法……这些,都是无价的。”
老李拍拍他的肩:“你们年轻人,用得上就好。”
他走到车间门口,点了一支烟——这是他今天的第一支烟。烟雾在晨光中袅袅上升,淡蓝色的,像昨夜的切削液蒸汽。
远处,CK6140重新启动,发出平稳的嗡鸣。新的循环开始了。
而武陵山的太阳,正从东方的山脊线上升起,金红色的光,一点一点,漫过厂房,漫过机床,漫过那些沾满油污但依然挺直的身影。
新的一天开始了。还有六根丝杠要完成,还有四天时间。
路还长,但天,毕竟亮了。而他们,在黑暗中用手工凿出的那一根丝杠,证明了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刻,有些东西——比如手艺,比如坚持,比如人与机器之间那种超越数据的默契——依然不会断裂,不会弯曲,会像螺纹一样,一圈一圈,稳稳地延伸下去,直到黎明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