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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紧急订单

    武汉的订单像一块烧红的铁,扔进了武陵山十一月的冷水里,呲啦一声,冒起呛人的蒸汽。

    电报是下午三点到的。谢继远还在武昌跑最后一家客户,厂里的陈德海收到电报,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纸。二十根超长丝杠,二十五天交货,精度要求螺距累计误差0.005毫米/米——这意味着每根两米长的丝杠,从头到尾的螺距偏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的十分之一。

    更要命的是,厂里那台能加工这种精度的改造车床,只有一台。

    “把老李叫来!”陈德海冲出办公室,对着走廊吼,“还有技术科、生产科、质检科,全部到三号车间开会!”

    十五分钟后,三号车间那台CK6140数控车床前,围满了人。车工老李蹲在机床边,手指摩挲着那根作为样品的丝杠,眉头锁成一个死结。技术科长老周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生产科长在翻设备台账,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台床子,”老李终于开口,“加工一根,从装夹、粗车、精车、检测,最少八小时。二十根,一百六十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机,也要七天。但——”他顿了顿,“这是理想情况。实际干起来,刀具磨损要换刀,要重新对刀;丝杠长,加工中会发热变形,要停下来冷却;还有检测时间……一根能干到十小时就不错了。”

    “那就三班倒。”陈德海说,“人歇机不歇。”

    “三班倒,得有会操作的人。”老李抬起头,“这台床子,全厂除了我,就只有两个徒弟摸过。小张还行,能独立操作;小王才学了三个月,只能干粗车。”

    “从其他车间抽人,现学。”

    “现学?”老李苦笑,“陈厂长,这不是普通车床。这是数控,要编程,要懂坐标系,要会看报警信息。没三个月,连门都摸不着。”

    人群沉默了。只有车间远处的老式皮带车床还在“哐当哐当”地响,那种节奏缓慢而固执,像在提醒他们:你们要干的活,和这个时代,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技术科长老周推了推眼镜:“还有一个问题:材料。丝杠要用40Cr合金钢,厂里库存只够五根。剩下的十五根,得去省城调货。调货周期,最少一周。”

    “那就分两批。”生产科长说,“先用库存的五根料开工,同时派人去省城催料。”

    “第一批五根什么时候能好?”

    老李在心里算:“今天下午准备工装刀具,明天一早开工。顺利的话,第一批五根,四天。”

    “太慢。”陈德海摇头,“合同签的是二十五天,但人家乡镇企业,等不了那么久。他们也要赶出境交货期。我的意见是,第一批五根,三天必须干完。”

    “不可能。”老李直接否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把那套数字化的工艺参数优化到极致。”说话的是小陈,他从人群后挤进来,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那台望城从北京借来的IBM兼容机,在武陵山是独一份的宝贝,“李师傅的手法数据我们已经采集了三百组,正在建优化模型。如果能提前完成建模,应该能把单件加工时间压缩到七小时。”

    “模型什么时候能好?”

    “原计划还要两周。但如果集中力量,日夜不停跑仿真……”小陈咬了咬牙,“五天。”

    “五天太晚。”陈德海盯着机床,像盯着一个不听话的野兽,“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办法,但没人说出口——用老办法。不用数控,用那台老式的C6160普通车床,老李带着徒弟手工车。凭老李四十年的手感,或许也能达到精度要求,但废品率会很高,而且更慢,更累。

    “先按三班倒准备。”陈德海最终拍板,“老李带小张值第一班,我值第二班,老周你值第三班——你不会开车床,但可以学编程、盯参数。小陈,你负责模型,需要什么资源尽管提。生产科,马上去省城调料,坐今晚最后一班车走。质检科,全程跟检,一根都不能出问题。”

    命令一道道下达。人群散开,各自奔向自己的岗位。车间里的气氛变了——不再是平时那种按部就班的节奏,而是绷紧的、蓄势待发的状态。

    老李没有动。他还在抚摸那根样品丝杠,手指感受着那些精密螺纹细微的起伏。“陈厂长,”他忽然说,“如果……如果干砸了怎么办?二十根,一根一千二,总共两万四。要是废了几根,咱们赔不起。”

    陈德海拍了拍他的肩:“那就别干砸。你是厂里最好的车工,这台床子也是厂里最好的设备。你们俩搭档,能干成。”

    话虽如此,但陈德海自己心里也没底。他走到车间门口,看着外面渐暗的天色。武陵山的黄昏来得早,四点半,山影就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厂区。远处的宿舍楼开始亮起零零星星的灯,那是工人们下班回家,生火做饭。

    而车间里,一场硬仗刚刚开始。

    第一夜就出了问题。

    老李值的是晚班,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前两个小时一切顺利,第一根丝杠的粗车完成,开始精车。数控系统运行着优化后的加工程序,刀架平稳移动,切屑如银色的丝带般卷出。但到晚上十一点,机床突然报警——Z轴伺服驱动器过热。

    “停车!”老李按下急停按钮。

    机床静止了。车间里只剩下散热风扇的嗡鸣。老李打开电柜门,手刚伸进去就缩了回来——烫。驱动器散热片温度至少七十度。

    “冷却风扇坏了。”他判断,“得换。”

    问题在于,这台沈阳产的数控系统,配件库里没有备件。唯一的办法,是把那台老C6160车床的冷却风扇拆下来,临时顶上。但型号不匹配,得改接线。

    小张去库房找工具,老李蹲在电柜前研究电路图——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对他来说比车螺纹难多了。他是手艺人,习惯的是铁和铁对话,不是电和电对话。

    凌晨一点,风扇终于装上了。重新开机,报警解除。但耽误了三个小时。

    老李没有休息,直接继续加工。刀尖重新接触工件时,他的手有些抖——不是累,是焦虑。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看得见地在流失。

    凌晨三点,第一根丝杠终于加工完成。关车,卸活,送到检测台。老李没敢自己去测,叫醒了睡在车间办公室的小陈。

    三坐标测量机启动,探针在丝杠表面缓慢移动。屏幕上,数据一行行跳出:螺距误差0.0032毫米/米,圆柱度0.0021毫米,表面粗糙度Ra0.8……

    全部达标,甚至比样品更好。

    老李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汗水已经浸透了工装,黏在背上,冰凉。但他心里是热的——成了,第一根成了。

    “李师傅,您休息吧。”小陈说,“我来盯第二根。”

    “不用。”老李站起来,“我还能干。你去睡,明天白班还得靠你。”

    他重新装夹毛坯,启动程序。机床再次运转,刀光在昏暗的车间里划出银色的弧线。窗外,武陵山的夜黑得像墨,只有远处山坳里偶尔闪过的车灯,证明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第三天下午,更严重的问题出现了。

    第五根丝杠精车到一半时,刀尖突然崩了。不是磨损,是崩刃——硬质合金刀片碎成了三块,其中一块嵌进了工件表面,划出一道深沟。

    “停车!”这次是小张喊的。他值白班,正盯着屏幕上的加工参数。

    机床停了。工件上那道伤痕,在日光灯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小张的手在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根丝杠废了。材料成本三百,已经投入的加工时间四小时,全都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这是第一根用优化后新参数加工的丝杠,如果问题出在参数上,那后面所有的加工都要停。

    “叫小陈!叫老周!叫陈厂长!”他对着对讲机喊,声音都变了调。

    十分钟后,车间里又围满了人。老李也从宿舍赶来了——他本该在睡觉,但根本睡不着。

    “参数有问题。”小陈盯着电脑屏幕,脸色苍白,“新模型优化了切削参数,把进给量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但没考虑到这批材料的硬度波动……刀片承受不住。”

    “那前面的优化模型……”陈德海问。

    “得全部重算。”小陈的声音带着哭腔,“至少需要一天时间。”

    一天。他们耽误不起一天。

    老李蹲下身,仔细看那道伤痕,又用手指摸了摸刀片的碎片。“不全是参数的问题。”他忽然说,“刀片本身也有问题。你们看,断口有陈旧裂纹——这是库存太久的刀片,材质老化了。”

    他站起来,走向刀具柜,翻出其他几盒同批次的刀片,对着光一个个检查。“这批刀片都不能用了。得换新刀片。”

    “库房没有备货。”生产科长小声说,“这种进口刀片,得去省城买。来回又是一天。”

    车间里再次陷入沉默。窗外,午后的阳光很好,照在厂区的水泥地上,明晃晃的。但那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像是在嘲笑他们的困境。

    老李忽然转身,走向那台老C6160车床——那台他用了二十年的老朋友。他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里面是三片乌黑发亮的刀片。

    “这是我私藏的,”他说,“德国货,二十年前跟那台捷克斯洛伐克镗床一起进口的。一直没舍得用。”

    刀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那是真正的精钢,材质均匀,刃口锋利,哪怕放了二十年,依然比现在库房里的国产刀片好得多。

    “但这只有三片。”小陈说,“二十根丝杠,至少需要十片。”

    “一片刀片,如果只用精车,可以干三根。”老李计算着,“三片,够九根。剩下的十一根……”他看向小陈,“你的模型能不能优化到,粗车用国产刀片,精车再用德国刀片?”

    这是一个妥协的方案——用精度换寿命,用工艺优化弥补工具不足。

    小陈立刻回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新的仿真模型开始运行,屏幕上,切削力曲线、温度场分布、刀具磨损预测快速更新。二十分钟后,结果出来了:“可行。但精车的切削参数要调保守一些,单件加工时间会增加半小时。”

    “半小时就半小时。”陈德海拍板,“总比停一天强。老李,你负责换刀、调参数。小陈,你重新编程。其他人,该干嘛干嘛。”

    危机暂时化解。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只是第一道坎。后面还有材料供应问题,还有人员疲劳问题,还有质量一致性问题……二十根丝杠,像二十道关卡,横在他们面前。

    傍晚,谢继远从武汉回来了。他没回办公室,直接来到车间。看到那台数控车床还在运转,看到老李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小陈面前那台昼夜不歇的计算机,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脱下军大衣,从背包里掏出在武汉买的东西:给老李的棉手套,给小陈的计算机书,还有几包香烟——他特意买的,虽然自己不抽,但知道这个时候,有人需要。

    “进度怎么样?”他问陈德海。

    “第五根废了,但原因找到了。现在正在加工第六根。”陈德海简单汇报,“最大的问题是人。三班倒,能独立操作的就三个。老李已经连续干了二十个小时,我让他去睡,他不肯。”

    谢继远走到机床边。老李正俯身调整刀架,背影佝偻而专注。“老王,”他喊了一声。

    老李转过身,看到谢继远,咧开嘴笑了——那笑容疲惫,但透着光。“谢总工,您回来了。武汉那边……”

    “成了几单,还有几单在谈。”谢继远说,“你先去睡。我来替你一会儿。”

    “您不会开这床子。”

    “不会开,但会看。你睡四个小时,再来换我。”

    老李还想坚持,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他晃了一下,差点摔倒。谢继远扶住他,对旁边的小张说:“扶李师傅去休息室。四个小时后叫醒他。”

    老李被扶走了。谢继远站在机床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坐标值,看着刀尖在工件上划出精准的轨迹。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这台“新时代”的设备——它不像老机床那样轰鸣、震颤、喷吐蒸汽,它安静、精确、冷酷。但它干的活,是老师傅们用手感一辈子也追不上的精度。

    小陈走过来,递给他一份打印的报告:“谢总工,这是优化后的新工艺参数。另外,望城工从北京发来了消息,说可以用他们的超级计算机帮我们跑更复杂的仿真,问我们需要什么数据。”

    谢继远接过报告,翻开。那些图表、参数、曲线,他依然不能完全看懂。但他看懂了最后一行结论:“优化后工艺,预计废品率可控制在5%以下,单件加工时间7.5小时,可满足货期要求。”

    5%的废品率,意味着二十根里可能废一根。他们现在已经废了一根,不能再废了。

    “告诉望城,”他对小陈说,“我们需要材料硬度波动对切削参数影响的模型。越快越好。”

    “好。”小陈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谢继远说,“告诉他,我们这边,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让他放心。”

    小陈点头,跑向工作室。那里,计算机还在运转,数据还在流动,一个跨越千里的技术支持网络,正在这个深夜里,无声地工作。

    谢继远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机床前。他没有操作,只是看着。看着刀光,看着切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车间的灯很亮,照得每一个角落都清清楚楚。那些老机床静静地停在阴影里,像在沉睡;而这台新机床在运转,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巨人,笨拙,但坚定。

    窗外,武陵山的夜又深了。群山隐没在黑暗中,只有轮廓线还隐约可见,像这个国家沉睡的脊梁。

    而在车间里,第六根丝杠,正在慢慢成形。一刀,又一刀,精确到微米,精确到秒。那不只是金属的切削,那是生存的切削——用最锋利的意志,切掉所有犹豫、所有侥幸、所有“不可能”,只留下一条笔直的、通向活路的螺纹。

    凌晨四点,老李准时回来了。他看到谢继远还坐在机床前,眼睛盯着屏幕,一眨不眨。

    “谢总工,您去休息吧。”

    谢继远站起来,拍了拍老李的肩:“辛苦了。”

    他没有离开车间,而是走到那台老C6160前。这台床子已经停了,但导轨上还残留着机油和铁屑的味道——那是老李工作了二十年的味道。他伸手摸了摸床身,铸铁冰凉,但似乎还能感受到曾经的温度。

    然后他转身,走向车间门口。外面,天快亮了。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武陵山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二十根丝杠,还有十四根。时间,还有二十二天。

    路还长,但天,毕竟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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