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暗骨海的入口,位于永暗魔宫的正中心。
踏入殿堂的刹那,蚀骨的阴寒便如活物般缠绕而上,渗入骨髓。
视野前方,数十座暗沉玄阵层层堆叠,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出的幽暗光流,共同汇向中央那道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深渊。
仅仅是稍一探出灵觉,便可“听”到那裂口深处翻腾的景象:精纯到骇人的黑暗阴气如暴风在咆哮,其中裹挟着无数似魔吼、似魂泣的尖啸,仅仅是触及,便足以让玄者神魂战栗。
“这里,便是永暗骨海的入口。”
阎舞驻步,神色肃穆,身姿笔挺,呈现着阎魔之人对永暗骨海的虔诚。
毕竟,阎魔一界贯穿北神域的煌煌历史,其根骨与力量,皆源于这片永恒的黑暗之海。
这一路将陆抗引到这里,她始终没有开口。
倒非她不想试探陆抗根底,而是担心自己心湖中的涟漪会再次扩散。
这种难以言叙的情绪,让她始终处于一种异样的紧绷之中。
她只是默然引路,偶尔,眼角的余光会掠过紧随身后的身影。
他步履沉稳,气息收敛得近乎完美,在这阎魔界的核心禁地,竟无半分局促或窥探之态。
这份从容镇定,让她心中的戒备与那丝莫名在意,交织得更近。
“有劳阎姑娘了,不知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进入其中?”陆抗目视不知通往何处的深渊,语气平淡如水。
阎舞从微乱的思绪中抽离,定了定神。侧过脸,避开陆抗的目光:“哦,我……恰好,我每日需入骨海修行四个时辰。你,随我来便是。”
随着她双手结印,骨海深渊展开一道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
“走吧!”
她不再多言,当先一步,纵身跃入那片吞没一切的黑暗之中。身后衣袂破空之声轻响,陆抗亦紧随而下。
绝对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所有感知,唯有无休止的阴风在耳畔尖啸。
越是向下,周遭翻涌的黑暗阴气便愈发粘稠暴戾,怨念、恨意、死气、杀伐……种种至阴至邪的气息如同活过来的冥河,疯狂冲击着每一寸体魄与魂海。
任何坠入此境之人,都会确信自己正落向万劫不复的炼狱核心。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沉坠之响,陆抗双足踏地。
眼前并非全然漆黑。
无数巨大的魔骨散布四处,浮动着幽冷磷光,勉强映亮这片骸骨世界。
而这微弱的光明,非但不让人安心,反而让堆积如山的残破骸骨更显狰狞。
头骨大如峰峦,巨肋斜插似戟,更有无数扭曲碎裂的形态,在幽光中静默嘶吼。
这里的黑暗阴气已浓郁到几乎实质。
陆抗甫一站定,便觉自己仿佛坠入粘稠翻腾的冥河之底。
无需运功,那精纯而暴烈的黑暗气息已化作无数阴寒湍流,自发涌向他周身毛孔与玄脉,如同饥渴万载的活物,急欲钻入每一寸血肉魂髓。
阎舞落地之后,并未立即动作,而是转向某处昏暗,微微躬身:“晚辈阎舞,奉命带陆公子前来。惊扰三祖修玄,还望恕罪。”
话音方落,黑暗深处便传来一阵沙哑低笑,似锈铁刮骨,又如恶鬼啮齿:
“这就是引来渡劫异象的那小子?啧啧……看着,倒也只是寻常模样。阎枭天这回,未免太小题大做。”
“好啦,既然是枭天决定,就让他在此处呆上几个时辰……小舞,最好告诉他安分些。否则,我倒不介意……多一具新鲜的血食。”
“嘿嘿……直接吞了岂不痛快?”第三个声音森然笑道,似有涎液滴落之音在骨海中隐约回响。
先前那道沙哑声音冷哼一声:
“区区神王境……老夫倒想看看,他能在此处撑上多久。”
陆抗立于原地,长袍静垂。
拥有“夜瞳”的他,微光与黑暗并无分别。
阎魔三祖自以为身形藏匿于昏暗深处,但在陆抗眼中,那三人便如站在天光之下,分毫毕现。
(复习夜神诀:见文末)
目之所及,那三道身影同样矮小枯槁,骨瘦如柴,裸露的肌肤呈现老尸般的灰白色,紧紧包裹着嶙峋瘦骨。
四肢干瘦如凋残的枯枝,周身几乎寻不到一丝属于“人”的痕迹。
北神域初辟之时,正是这阎魔三祖寻得上古阎魔遗存的魔血与阎魔功,占据永暗骨海,开创了此后雄踞北域漫长历史的阎魔一界。
如此功业,本该光耀万世。
可他们活至今日,却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何其可悲,可怜,亦复可笑。
不过,身承原始魔血,又在这远古黑暗阴气中浸淫数十万年,变成这般模样,倒也合乎其理。
三人自然散发的气息强横无匹,几乎不逊于魔后。
不,更准确地说——单论玄力浑厚与黑暗灵压的纯粹程度,他们犹在魔后之上。
陆抗目光静扫,心念如止水。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他能看清他们的形貌。
既然如此,便不必点破。
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而双眸微眯,将周身气机悄然内敛,如渊沉静,如夜无声。
仿佛方才那句平静的回应从未响起,仿佛那三道足以令北神域震颤的恐怖存在,不过只是这骨海中三缕略浓些的阴影。
阎舞再次躬身:“谢三祖成全!”
她目光落向陆抗,手指黑暗深处:“依照约定,四个时辰后,回到此处找我。这是可以感应到我位置的玉符,务必不要遗失。”
接着,她压低声音:“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找到你想要的东西,立刻离开。否则,无人能保你性命。”
陆抗接过玉符,点了点头,化作一道流光,掠入骸骨林立的黑暗深处。
——
须弥寰内,
阴月、令狐棠已从陆抗渡劫时的惊骇中,回过神来。
两人本来有了一肚子牢骚要骂出来,但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那些唠叨反而沉寂不见。
或许,更多的是因为‘永暗骨海’的缘故。
这里的每一具尸骨,都来自‘神魔大战’时陨落的真魔,是真魔的尸骸之海,是承载着那段湮灭历史的寂灭坟场。
令狐棠和阴月,虽然都没有经历那场大战,便已经被封印在须弥寰内。
但看到这么多往昔的尸骨,心境难免会波澜暗涌。
特别是阴月,身为永夜魔族的魔尊,麾下战将百万,魔旌遮天。
可在最终那场席卷诸天的浩劫中,他的族人、将士、所誓守的一切……尽数陨落,血染星穹。
此刻,置身于这真魔尸骸堆积而成的永暗骨海,仿佛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往昔战场的嘶吼与悲鸣。
那些碎裂的骨,扭曲的脊,空洞的眼窝……无一不在无声诉说着湮灭的惨烈。
他微躬着狼躯,獠牙咔嚓咔嚓摩擦着,竭力抑制内心的刺痛与悲怆。
令狐棠心境更为坚韧,双拳微握,再松开时,已回复往昔慵懒。
“够了,往事已矣,骸骨终寂。你若沉湎于此,那就跳出去,随这片死海一起化作永寂的白骨吧。”
阴月呲了呲牙,幽暗的狼瞳轻颤了几下,许久才缓缓平复。
“本尊知道。用得着你来教训……”
令狐棠轻哼一声,语气转凝:“少贫嘴,这里阴气蚀骨,更积压着无数真魔陨灭前的执念与戾煞。陆抗孤身深入,若心神稍有缝隙,必被万魂所噬。你既知那‘噬魂魔珠’底细,就快些想想它有何特征,尽快寻到离开才是正理。”
阴月翻了个白眼:“这你就不懂了。此地对寻常神灵而言固然凶险,但对那小子来说……说不定是场千载难逢的机缘。”
他话音一顿,将声音凝成一缕,送入陆抗神识深处:“臭小子,‘噬魂魔珠’乃至阴之气凝聚所化,不必乱闯,去骨海中心看看。”
陆抗微微颔首,举目辨别方向。
此处骸骨如山,景象处处相似,纵有夜瞳加持,在毫无参照的茫茫骨海中,实在难辨方位。
阴月狼爪气的乱挥:“这还要本尊教你?你既已炼化黑暗玄力,便以它为引,小心释放一缕,去感应此地黑暗玄气最浓郁、最凝聚之处。”
陆抗自嘲般牵了牵嘴角。
短短半日之间,所历之事怕是比常人一生还要曲折跌宕,也难怪心绪浮动,乱了些许方寸。
他敛神静气,依言释出一缕精纯黑暗玄气,如墨滴入静水,悄然漾开。
刹那间,感知蔓延。
整片骨海在他“眼中”化作深浅交织的墨色涡流,而在极远之处,一团近乎凝固的黑暗正在缓缓旋转,如心脏般搏动,吞吐着整个死亡世界的阴气与怨念。
万骸朝拜,众念归流。
那里,正是永暗骨海的核心。
陆抗不再犹豫,身形化影,向着那黑暗凝聚之处疾掠而去。
骸骨如山,磷火飘零。
就在途经一座格外高大的尸骸山丘时,神识中陡然响起阴月急促的声音:
“停下!”
陆抗身形骤止,无声落在一根斜插的巨骨之上:“怎么?”
阴月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波动,似惊似疑:“这附近……有股很淡的气息,我很熟悉。找找看。”
陆抗目光扫过这座由无数碎裂骨骸堆垒而成的山丘,没有多问,双臂一振,双拳齐出。
轰——
磅礴的黑暗玄力如怒涛奔涌,凝成两道沉浑的拳风,直贯骨山底部。
骸骨崩塌的轰鸣在死寂的骨海中传得极远,震荡顺着无数骸骨与阴气脉络扩散开去。
与永暗骨海气息紧密相连的“阎魔三祖”,几乎在动静响起的瞬间便已察觉。
三人神识如无形的触须,悄然蔓延而至。
待看清不过是陆抗在轰塌尸山、翻找遗物,黑暗中顿时响起几声不屑的嗤笑。
“呵……蝼蚁寻宝,徒惹尘埃。”沙哑的声音最先响起,带着浓浓的讥讽。
“我三人于此六十三万年,纵未踏遍骨海每一寸,又岂会留下多少像样的‘遗物’给后人?”另一道声音慢悠悠接口,似在嘲弄陆抗的天真。
第三道声音则更为尖利:“让他翻罢!这骨海深处,多的是埋葬珍宝的尸堆,也多的是惊醒不得的凶煞残念。他若惊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嘿嘿,倒也省得我们动手。”
三人神识如潮水般退去,不再关注。
在他们看来,一个神王境的后辈,不珍惜进入骨海的机会,好生感悟黑暗玄力,反而去翻找遗物。
这就好比是在一片早已被收割过的荒田里,低头啄食的麻雀。
不值一提。
陆抗对那三道悄然掠过的神识恍若未觉。
随着那座尸山从中断裂、倾塌,碎骨如瀑滑落,一抹幽暗的金属冷光自骨堆深处浮现。
那是一杆长枪。
枪身似以某种漆黑的金属铸成,布满细密的暗纹,纹路间仿佛有干涸的血色在流动。
枪尖狭长,锋刃处萦绕着一缕极淡的紫黑气芒,即便沉寂数十万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凶戾。
“这是……”陆抗微微眯眼。
阴月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此为‘龙镰’,曾是我麾下八魔将之一‘孤陨’的配兵。没想到……他……。罢了,你既用刀,此枪于你不合。留着吧。将来若遇合适之人,赠之亦可。”
陆抗抚过枪身,能感到一股沉寂未散的意志,如孤狼低嗥,似在回应故主之音。
他未多言,将其收起。
转身时,目光已再度投向骨海核心的方向。
那团如心脏般搏动的黑暗,似乎又近了一些。
而四周的磷火,不知何时,亮得比先前更密、更幽。
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骸骨的缝隙间,静静凝视着他的背影。
不……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一双”。
这种被窥视、被锁定的感觉,尤为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