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小顺子便揣着怀里那二两碎银,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好运来”茶馆。
这茶馆坐落在京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口,是三教九流最爱聚集的地方。铺面宽敞,分上下两层。一楼大厅足足摆了三十多张红木八仙桌,此刻早已坐了近七成满。跑堂的小二手提铜壶穿梭其间,茶香氤氲,人声嘈杂。
台上一方红木案,说书先生正讲到英雄演义,醒木一拍,满堂喝彩。底下的茶客们一边嗑着瓜子、剥着花生,一边喝着热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小顺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灰色太监服,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伸手拍了拍桌子,声音洪亮地喊道:“茶博士,来壶上好的碧螺春!要今年清明前的新茶!”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引得周围几桌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
小二很快便端来了茶壶茶碗。小顺子却不急着喝,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白瓷茶碗,先对着光左右瞧了瞧成色,又凑到鼻尖细细闻香,这才小心地抿了一口,在嘴里咂摸半晌,摇头晃脑地点评道:“还行,算你们没拿陈茶糊弄人。就是火候稍微过了点,鲜灵劲儿差了些。”
旁边桌一个穿着蓝布衫、看起来像是小生意人的中年男人闻言笑了,搭话道:“哟,小公公对茶道还挺在行?”
小顺子一扬下巴,面露得色:“那是自然!咱家在宫里当差,什么好茶没尝过?就皇上日常喝的明前龙井,那才叫一个鲜爽甘醇,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这话一出,不仅蓝衫男人,连附近几桌人的注意力也纷纷被吸引过来。
蓝衫男人顺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小公公真是在宫里当差的?那肯定听说过不少新鲜事儿吧?”
小顺子故作神秘地左右张望一番,才压低嗓音,仿佛要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你们可都听说了吗?宫里传出风声,二皇子怕是要被立为太子了!”
“什么?”蓝衫男人猛地瞪大眼睛,“这话当真?立储之事岂是能随便议论的?”
“我还能骗你们不成?”小顺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昨日在宫门口当值,亲耳听到韩公公跟他干儿子说的。韩公公是谁?那可是御前最得脸的大太监!他说皇上前天特意召二皇子进宫,父子二人在暖阁里密谈了足足半个时辰。临走的时候,皇上还亲自把二皇子送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满面欣慰地说:‘朕没白疼你!’”
旁边桌一位头戴方巾、衣着朴素的老秀才听了,不由得摇头晃脑地反驳:“不可能,绝不可能!大皇子才是嫡长,按祖制……”
“祖制祖制,您老开口闭口就是祖制!”小顺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皇上是那种拘泥古礼的人吗?您想想,当年先帝立储,不也没立长子,反而立了咱们现在的皇上?为什么?就是因为咱们皇上当年军功赫赫,能镇得住天下,守得住江山!”
他呷了口茶,继续滔滔不绝:“再说了,你们知道二皇子这次回京带了多少亲兵吗?整整五百铁骑!个个都是从北疆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卒!那浑身的气势,隔三里地都能叫人腿软!皇上为什么特许他带兵入京?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明摆着是要给二皇子撑腰立威!”
老秀才还在捻须犹豫,另一桌一个穿着绿绸衫、商人打扮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问:“那小公公,若真是二皇子当了太子,咱们老百姓能不能也跟着沾点光?”
“那当然!”小顺子眉飞色舞,仿佛与有荣焉,“你们是没听说过二皇子在边疆的仁政!娄罕人打过来的时候,他亲自率领轻骑护送百姓撤离,让自己的亲卫队断后,结果陷入重围,折了三十多名好儿郎!这样的皇子若是将来继了位,能亏待咱们百姓吗?”
一个拎着花篮沿桌叫卖的妇人连忙点头附和:“对啊对啊!我也听说二皇子不仅打仗厉害,待人还特别和气。长得又俊,龙章凤姿的。可比大皇子强多了,大皇子看人那眼神,总是阴恻恻的,叫人心里发毛。”
茶客们顿时议论纷纷,茶馆里像炸开了锅。
“照这么说,二皇子还真有几分希望……”
“军功摆在那儿,谁比得了?”
“可我听说六皇子是皇后嫡子……”
“嫡子又如何?当年太宗皇帝也不是嫡子,不也开创了永徽盛世?”
小顺子瞧着众人热烈的反应,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茶,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压在碗底,整了整衣袍起身离去。
走出茶馆大门时,他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大厅里依旧人声鼎沸,那蓝衫男人正兴奋地跟邻桌的人复述他刚才的话,还情不自禁地添油加醋了几分。
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当日下午,东市最大的绸缎庄里,老板娘一边给顾客量布,一边压低声音嘀咕:“听说了吗?皇上要改立二皇子了……”
傍晚时分,西街酒肆里,一个醉醺醺的汉子拍着桌子嚷嚷:“镇北王!那才是真英雄!太子就该他这样的当!”
第二日,连深宅大院的后厨里,两个烧火丫头都在交头接耳:“听说二皇子回京那日,天现异象,云彩里隐隐约约有龙影呢!”
第三日,宫门口卖糖葫芦的老头,对着路过的太监讨好地笑:“公公,听说您家二皇子要高升啦?往后可得多照顾照顾小老儿的生意……”
谣言愈传愈离谱。有人说成德帝已经写好了诏书,就等钦天监择吉日颁布;有人说二皇子在北疆有神灵庇佑,乃是天命所归;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大皇子得知消息后当场吐血,六皇子躲在宫里哭了一整夜。
自然,这些沸沸扬扬的传闻,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紫禁城。
……
御书房内,一缕檀香自鎏金麒麟纹宣德炉中袅袅升起。
成德帝正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批阅奏章。他批得很慢,每一本都要仔细看过,时而提笔朱批,时而凝眉沉思。窗外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韩公公悄无声息地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急报。
“陛下,影卫急报。”
成德帝头也未抬,只淡淡地道:“念。”
韩公公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封缄,展开纸笺,声音平稳无波:“京城坊间近日传言日盛,皆言陛下欲立二皇子为太子。经查,传言源头似在‘好运来’茶馆,初传者为一圆脸微胖、年约二十的小太监,经查为宫中御茶房粗使太监小顺子。然此人于三日前暴病身亡,线索已断。”
御笔朱批微微一顿,奏章上顿时晕开一滴殷红的墨渍。
成德帝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暴病?”
“是。据报小顺子三日前突发急症,高烧不退,药石罔效,两日后便殁了。内务府已派仵作验过尸,确系风寒入体所致。”
“真巧。人刚传完谣言就死了。”成德帝冷笑一声,将御笔重重搁在青玉笔山上。
韩公公垂首敛目,屏息静气。
成德帝向后靠向椅背,闭上双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紫檀扶手。
“陛下,”韩公公轻声提醒,“魏太师求见,已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
“宣。”
片刻后,魏仲卿躬身进殿,恭敬行礼:“老臣参见陛下。”
“太师免礼。”成德帝指了指下首的黄花梨木圈椅,“坐。太师来得正好,且看看朕这幅字。”
书案上铺着一张宣纸,墨迹未干,正是《兰亭序》的临摹之作。成德帝的书法在历代帝王中堪称翘楚,这幅临作笔力遒劲,行云流水,已有七分神韵。
魏仲卿起身躬身细看,捋须赞叹:“陛下笔力愈发精进了。这一笔‘之’字,转折处如刀劈斧凿,锋芒内蕴,已得王右军真意。尤其是这一捺,力透纸背,却又含蓄雍容,实乃神来之笔。”
君臣二人品评了一会儿书法,魏仲卿才似不经意地提起:“老臣今日出宫访友,听闻市井间有些……不妥之言。”
“哦?”成德帝搁下笔,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什么传言?”
魏仲卿神色凝重,缓缓道:“皆是关于立储之事。老臣以为,此等国之根本,当由陛下圣心独断。市井小民妄加揣测,已是僭越;若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更是居心叵测。”
成德帝拿起一旁的湿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墨渍:“以太师之见,会是谁?”
“老臣不敢妄加猜测。”魏仲卿滴水不漏,谨守臣节,“只是……谣言若成势,对哪位殿下最不利,便最可能是谁在背后受益。”
最不利的,自然是成为谣言中心的二皇子卫弘祯。成德帝最忌惮儿子们结党营私、觊觎皇位。这“众望所归”的传言,简直是往皇帝心里扎刺。
那么,谁会是受益者?是常年留守京城、与文官交往甚密的大皇子?是出身嫡子、背后有外戚支持的六皇子?抑或是……另有其人?
成德帝沉默良久,忽然问:“太师觉得,弘祯这孩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