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子钊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手中的账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本记录着辉煌功绩的账册,此刻无人问津。
御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黎子钊。
他们看到了他脸上的血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看到了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冰冷。
皇帝周瑾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沉声问道:“子钊,何事惊慌?”
乔兮月也感到了不对劲。
她走上前,从黎子钊冰冷的手中,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条。
只扫了一眼,乔兮月的脸色也瞬间凝重起来。
太子周景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一把从乔兮月手中抢过纸条。
纸条上的字不多。
“弹簧钢,量产失败。”
“良品率,不足半成。”
周景琰的瞳孔猛地一缩。
下一刻,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从他的胸腔中喷涌而出。
“不足半成?”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御书房内炸响,如同惊雷。
“这是什么意思!”
周景琰的目光扫过黎子钊和乔兮月,最后死死盯住了那张纸条。
“那些匠人是干什么吃的!废物!一群废物!”
他的手掌狠狠攥紧,那张薄薄的纸条,在他手中被揉成一团。
战争债券的成功,刚刚才解决了财政危机。
整个大周,如同上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即将高速运转。
他这个太子,也即将率领神机营,远征南洋,建功立业。
可现在。
这封来自百炼司的密报,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
弹簧钢量产失败。
这意味着,暴雨连弩无法大规模生产。
他梦想中的钢铁弹幕,成了泡影。
这让他如何能不怒!
“景琰,住口!”皇帝周瑾瑜厉声喝道。
周景琰胸口剧烈起伏,但他还是强行压下了怒火,只是那双喷火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乔兮月。
他需要一个解释。
乔兮月深吸一口气,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声音,在微颤的烛火下,显得异常清晰。
“父皇,皇弟,请容我解释。”
“良品率不足半成,意味着我们每生产两百片弹簧钢,最终能达到合格标准的,只有不到一片。”
这个数字,让皇帝周瑾瑜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
乔兮月的声音继续响起,冰冷而残酷。
“这首先意味着,成本将会飙升到一个天文数字。我们付出了两百份的原料和人工,却只能得到一份的产出。我们刚刚通过战争债券筹集到的军费,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消耗。”
“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乔兮月的目光,直视着周景琰。
“最致命的,是时间。”
“按照这个良品率,我们想要武装一个千人队的弩兵,让他们人手一把暴雨连弩,至少需要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一年!
周景琰的脸色,变得比黎子钊还要难看。
战争迫在眉睫。
南洋的局势瞬息万变。
他等不了一年。
整个大周,也等不了一年。
乔兮月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问题的核心。
“所以,我们必须认清一个事实。”
“试验的成功,与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之间,存在着一道名为‘品控’的巨大鸿沟。”
“小批量试制时,我们可以不计成本,让李德师傅那样经验最丰富的匠人,亲自把控每一个细节。他可以凭着一辈子的经验,用肉眼判断出最精确的温度,用自己的心跳去估算时间。”
“可一旦扩大生产,就不行了。”
“上百个炉子同时开工,数百名工匠同时操作。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拥有李德师傅那样的经验和天赋。”
“弹簧钢的制造,对工艺的要求,实在太高了。”
“每一炉钢水的成分配比,都必须分毫不差。”
“每一次淬火时加热的温度,都必须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每一次回火的时长,多一息,少一息,结果都天差地别。”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一丁点的微小偏差,都会导致最终的产品,变成一堆无用的废品。”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周景琰的怒火,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匠人偷懒。
这是技术上,无法逾越的鸿沟。
当夜。
黎子钊直接赶往了格物院,连夜召集了百炼司所有相关的负责人,到工坊开会。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工坊负责人李德,和他手下最得力的几名弟子,全都低着头,站在中央。
他们一个个双眼布满了血丝,脸色憔悴不堪。
身上的衣服,还沾着炉灰和油污,显然是从工坊里被直接叫过来的。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黎子钊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李德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身旁一个年轻的匠师,鼓起勇气,沙哑着嗓子开口。
“大人,我们……我们真的尽力了。”
“公主殿下教的法子,我们一步都不敢错。”
“可是,可是这东西它太邪门了!”
“同样一炉钢水出来的料,同样是看着炉火的颜色到了橘黄色,同样是浸入油中淬炼。”
“可有的时候,出来的就是神仙钢材。有的时候,出来的就是一敲就碎的废物。”
“回火也是一样。同样的比色温阶卡,同样是控制着文火,用沙漏计时。可有的时候,它就韧性正好,有的时候,它就软得跟面条一样。”
“我们根本,根本找不到规律!”
年轻匠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那是无数次失败后,积累下来的,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李德终于抬起了头。
这位炼了一辈子钢的老匠人,此刻脸上满是愧色和绝望。
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老朽无能!”
李德的声音,嘶哑而干涩。
“老朽辜负了公主殿下和太傅大人的信任!”
“这‘神仙钢材’的量产之法,我们……我们真的找不到了!”
李德的身后,他所有的弟子,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整个会议室,只剩下这群钢铁汉子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那无法掩饰的,失败的痛苦。
就在这片绝望的气氛中,门被推开了。
乔兮月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太子周景琰。
所有人都没想到,公主殿下和太子殿下,会深夜亲临。
黎子钊和一众官员,连忙起身行礼。
李德和那些跪着的匠人,更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因为羞愧而微微颤抖。
周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群匠人,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斥责的话。
他已经从乔兮月的解释中,明白了问题的根源。
这不是他们的错。
乔兮月静静地走到了跪着的李德面前。
面对这一屋子垂头丧气的匠师,和焦急万分的官员。
她直接转身,走向了百炼司灯火通明的生产车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不知道公主殿下想做什么。
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乔兮月走进了那个烟熏火燎,充满了钢铁与汗水味道的车间。
她直接下达了三个,在众人听来,有些莫名其妙的命令。
“第一。”
乔兮月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传我的命令,让所有负责记录的文书,立刻行动起来。”
“将库房里所有生产失败的弹簧钢废品,按照炉号、匠人姓名、生产的具体时辰,进行严格的分类整理。”
“同时,将过去这些天所有的生产记录数据,全部重新抄录归档,不得有任何遗漏!”
这个命令,让众人一头雾水。
整理废品?
抄录失败的数据?
这有什么用?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乔兮月的第二个命令,已经下达。
“第二,让木匠组的人,立刻开工。”
“制作五百个大小、规格、内部流沙材质,完全统一的沙漏。”
“并且,用不同颜色的染料,为这些沙漏,标注出不同的计时规格。”
“红色的,代表一炷香。”
“蓝色的,代表半个时辰。”
“黑色的,代表一个时辰。”
“以后,所有工坊的计时,全部统一使用这些标准沙漏!”
这个命令,众人隐约听懂了一些。
公主殿下,似乎是想统一时间的标准。
但仅仅靠这个,就能解决问题吗?
乔兮月的第三个命令,紧随而至。
“第三,让格物院炼金小组的人,立刻重新制作‘比色温阶卡’。”
“我要一套数量更多,色阶划分更精细的温阶卡。从暗红色到青白色,中间至少要有一百个不同的颜色梯度。”
“做出样品后,立刻进行大量的复制。我要保证,每一个炉子前,每一个工匠手中,都有一套完全一样的标准比色温阶卡!”
三个命令。
一个接一个,干脆利落。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这三把火,烧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发懵。
他们看着公主殿下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们终于明白了。
公主殿下,这是要用一种全新的,他们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
数据。
标准。
量化。
将所有模糊的“经验”,全部用可以看见、可以触摸、可以精确计量的“标准”,进行替换!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新的一天,来临了。
乔兮月一整夜,没有合眼,但她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疲惫。
她的眼中,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的光。
她独自一人走出了喧闹的生产车间,向工坊最深处走去,那个堆放着所有失败钢料的巨大仓库。
仓库的门被推开。
一股冰冷、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晨光,从高高的窗户缝隙中,艰难地挤了进来。
数以万计的,生产失败的弹簧钢片,在这里堆积如山。
有的因为淬火过度,像玻璃一样脆弱。
有的因为回火不足,坚硬但缺乏弹性。
有的因为回火过度,像熟铁一样柔软。
它们形态各异,扭曲着,断裂着,静静地躺在这里。
像一座巨大的,钢铁的坟场。
埋葬着百炼司所有匠人的心血和希望。
她走到一堆废料前,弯下腰,拿起了旁边一把沉重的铁钳。
那堆废料的木牌上,用墨笔写着标记:
“韧性不足,脆性过大”。
乔兮月沉默地,在那堆冰冷的废钢中,一片一片地翻找着什么。
铁片碰撞,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响声。
在这座巨大的钢铁坟场里,回荡着。
黎子钊和周景琰,远远地站在仓库门口。
他们看着乔兮月那孤独而决绝的背影。
看着她在废料堆中,不知疲倦地翻找。
黎子钊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不安。
他不知道,乔兮月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
一场比技术革新,还要更加剧烈,更加深刻的风暴,正在这座小小的工坊内,悄然酝酿。
与此同时。
一匹快马,正从京城东门,疾驰而出。
马蹄卷起滚滚烟尘,向着南方的泉州港,狂奔而去。
马背上的信使,怀中揣着一封盖着鲜红太子印信的紧急军令。
军令的内容,只有一行字。
“暂缓备战,原地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