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内阁。
紫宸殿内的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
殿中央,摆着一截焦黑的断裂船板,上面还残留着被海水浸泡过的,斑驳的血迹。
这是从南海千里加急,送回京城的唯一物证,来自那艘被击沉的泉州水师战船。
兵部尚书张昭,一个年近六旬,满脸风霜的老将,指着那块船板,声音如同洪钟。
“陛下!诸位大人!”
“这是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张昭的胸膛剧烈起伏,花白的胡须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大周水师的战船,在自家的海疆巡逻,被不明舰队击沉!”
“数十名将士,尸骨无存!”
“此仇不报,我大周颜面何在!军威何在!”
张昭是军方鹰派的代表人物。
一生戎马,从北境的冰天雪地,打到南海的惊涛骇浪,在他的世界里,任何挑衅,都必须用鲜血来回应。
“臣,附议!”
一位身材魁梧,面有刀疤的将军出列。
“臣请命!愿率领水师主力南下!荡平贼寇!为我死难的弟兄报仇!”
“臣等附议!”
一时间,殿内数名军方将领纷纷出列,个个义愤填膺,杀气腾腾。
战争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紫宸殿。
然而,他们的声音还未落下,一个反对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户部尚书,孙文清,一个瘦削的老者,缓缓站了出来。
他对着龙椅上的周瑾瑜,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不同看法。”
孙文清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先是引了一句兵法古训,将调子定了下来。
然后,他转身,看向那些激动的武将。
“张尚书,各位将军。你们的心情,老夫理解。”
“但,南洋那片海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一无所知。”
“敌人的数量,船只的状况,武器的优劣,我们同样一无所知。”
孙文清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盆冷水,浇在武将们的头顶。
“就凭一腔血勇,派大军贸然南下?”
“那不是复仇,那是去送死!”
“再者说,打仗,打的是什么?”
孙文清伸出干枯的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打的是钱粮!”
“今年,国库刚刚因为新政,有了些许盈余。难道就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棉花,为了一个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敌人,把这点家底,全部掏空吗?”
“一旦开战,就是无底洞!到时候,北境的军饷怎么办?黄河的堤坝谁来修?京城的百姓吃什么?”
孙文清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
他身后的几位保守派文臣,立刻出声附和。
“孙大人所言极是!国库空虚,不宜妄动刀兵!”
“南洋航线本就风险重重,为商贾之利而动用国之重器,得不偿失!”
“依老臣看,应当暂且忍耐,查明情况再做定夺!”
紫宸殿内,瞬间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一边是主战的军方,杀气腾腾;一边是主和的文臣,忧心忡忡。
双方的视线在空中碰撞,擦出无形的火花。
争吵,变得越来越激烈。
“忍耐?我大周将士的血,就白流了吗!”张昭怒吼。
“冲动行事,只会让更多的将士白白送死!”孙文清寸步不让。
“你们这些文官,就知道算计!毫无血性!”
“你们这些武夫,就知道打仗!不计后果!”
气氛,剑拔弩张。
龙椅之上,周瑾瑜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他看着下方争吵不休的臣子,一言不发。
打,还是不打。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打,国库空虚,胜负难料。
不打,军心动摇,颜面尽失。
就在这时。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陛下,臣,有本启奏。”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内阁大学士,黎子钊,缓缓从队列中走出。
他站到了大殿的中央。
没有去看主战的武将,也没有去看主和的文臣。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那块焦黑的船板上。
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位新政的推行者身上。
他们都想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学士,会站在哪一边。
然而,黎子钊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诸位大人,争论战与和,并无意义。”
黎子钊的声音很平静。
“因为,我们眼下面临的问题,早已超越了战与和的范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我想先请问户部孙大人一个问题。”
“《京华时报》上刊登的‘工坊见闻录’,孙大人可曾看过?”
孙文清愣了一下,不知道黎子钊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看过。写的是一些工坊工人的见闻,文笔虽粗鄙,倒也算真实。”
黎子钊微微一笑。
“那孙大人是否知道,一个叫王二牛的纺织厂工人,他一个月的工钱,是三两银子。”
“而他过去当佃农,辛苦一年,刨去地租,拿到手的,不足二两。”
“一个纺织厂,雇佣了三千名工人。这就意味着,我们每个月,让三千个家庭,收入翻了十倍不止。”
“这意味着,京郊数万百姓,能吃饱饭,能穿上新衣,能看得起病。”
黎子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这,就是新政带来的,最实在的民生改善。”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那就是,纺织厂,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布匹!”
“而现在,这个基础,即将崩塌!”
黎子钊从袖中,取出一份奏书,高高举起。
“这是格物院和谢家商行,联合呈上的奏报。”
“我们的纺织厂,即将因为缺少一种名为‘长绒棉’的原料,而全面停产!”
“没有棉花,纺织厂就是一堆废铁!那三千工人,立刻就会失业!那数万百姓,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会立刻化为泡影!”
黎子钊的声音,陡然拔高。
“到时候,民怨沸腾,后果,谁来承担?”
他没有给孙文清回答的机会,转而看向兵部尚书张昭。
“张尚书,你一心想为死难的将士复仇。”
“但你可曾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派战船去那片海域巡逻?”
“就是为了寻找,并保护那条能够运回长绒棉的航线!”
黎子钊将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用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泉州水师的冲突,与纺织厂的原料危机,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
“那就是,我们工业的命脉,我们民生的根基,被敌人,死死地卡住了脖子!”
“保障原料安全,就是保障大周未来的国运!”
一番话,振聋发聩。
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沉思。
黎子钊将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后,终于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所以,臣今日,不议战。”
他将手中的奏疏,呈递给旁边的太监。
“臣今日,向陛下呈上这份《全面换装新式军备以保障核心贸易航线安全案》!”
这个名字一出,满朝皆惊。
“臣,恳请陛下下旨!”
“命格物院,利用百炼司的新钢,格物院的新技术,为我大周泉州水师,为我大周神机营,进行全面的武装升级!”
黎子钊的声音,斩钉截铁。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惊世骇俗的议案,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站队任何一方。
而是提出了一个,凌驾于战和之上的,第三种选择。
用技术,来解决问题。
“张尚书,用我们现有的木头船,去远征一片未知的海域,用我们射程不到三百步的红夷大炮,去攻击敌人的舰队,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尚书,正因为国库空虚,我们才更不能打一场没有把握的消耗战!我们必须用最小的代价,最高效的手段,一战定乾坤!”
黎子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龙椅上的周瑾瑜身上。
“陛下!唯有让格物院的钢铁,与军队的武力,真正结合!”
“唯有打造出一支用技术武装到牙齿的无敌之师!”
“我们才能彻底打通,并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捍卫住这条属于大周的,生命线!”
黎子钊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周瑾瑜的心上。
皇帝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幕幕画面。
格物院那如同巨兽般耸立的高炉。
那奔流不息,如同金色巨龙的铁水。
那坚不可摧,闪耀着寒光的钢锭。
还有那座水声轰鸣,日产千匹的纺织厂。
这一切,都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无与伦比的力量。
一种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周瑾瑜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他看着殿下那个孤身而立,却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芒的身影。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他没有经过太久的犹豫。
“准奏!”
周瑾瑜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站了起来。
这短短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紫宸殿内炸响。
他没有再理会那些目瞪口呆的臣子。
他亲自走下龙椅,从太监手中,拿过那份黎子钊呈上的奏疏。
他大声宣布。
“朕,今日便亲自下旨!”
“向格物院,下达第一批军工研发订单!”
圣旨以最快的速度,草拟完毕,盖上了皇帝的玉玺。
一份代表着帝国意志的战争订单,被快马送往京郊的格物院。
当晚,格物院灯火通明。
所有的核心工匠,以及新招募的年轻学者,全部被召集到了最大的议事厅内。
那份盖着鲜红玉玺的圣旨,被高高悬挂在议事厅的正中央。
上面的内容,具体而苛刻。
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
“其一:命格物院百炼司,利用新式钢材,研发一种全新舰载火炮。要求,其有效射程,必须达到现有红夷大炮的三倍!其威力,必须能一炮击穿三尺厚的城墙靶!其精准度,必须能在千步之外,命中一丈方圆的目标!此炮,足以让我们的舰队,在敌人的射程之外,便对其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其二:命格物院,研发一种全新的单兵连射武器,以取代现有的踏张弩。要求,其操作简便,单兵即可携带!其火力密度,必须能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箭雨之墙’!足以彻底改变我大周步兵的作战模式!”
圣旨宣读完毕。
整个议事厅,鸦雀无声。
所有工匠和学者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撼与茫然。
这是命令。
更是挑战。
是皇帝对格物院,下达的终极考验。
“三倍射程?这……这怎么可能?”一个负责铸炮的老匠师,喃喃自语,脸色苍白。
“我们现有的工艺,把炮管加长一倍,都会有炸膛的风险啊!”
“还有那连射武器?踏张弩已经是天下最强的弩机了,怎么可能再提升?”
“还要形成箭雨之墙?难道要一个人,背着上百支箭上战场吗?”
议论声,质疑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压力。
圣旨上的每一个指标,都像是天方夜谭。
是现有工艺和技术,根本无法企及的高度。
面对着一筹莫展,几乎要被压垮的众人。
作为格物院实际掌权者的乔兮月,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静静地听着所有的议论。
直到所有声音,都渐渐平息。
她才缓缓地,走到了议事厅最前方,那块为她专门准备的,巨大的黑板前。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画出某种精巧的图纸。
也没有下达任何具体的指令。
她只是拿起一支白色的粉笔。
在漆黑的木板上,写下了几个众人从未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
力学。
弹道学。
空气动力学。
写完这三个词。
乔兮月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厅内,清晰地响起。
“从今日起,格物院,增设一处新的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