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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新名字

    空气压缩机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停了。

    林工手里的喷枪刚走到“U0”的弧顶,噗的一声,哑火了。

    枪嘴里吐出一团黑色的漆沫,像一口没咳干净的老痰,把那块刚擦得锃亮的铭牌糊得乱七八糟。

    他皱了皱眉,没急着拆,先关了气阀,把手套摘下来一只,用拇指指腹去抹枪嘴。

    触感硌手,有什么硬东西卡在了出料口的单向阀里。

    拧开喷嘴,倒在掌心里的是一小块黑乎乎的渣滓。

    不是漆皮,是金属。

    经过高温烧结后的金属颗粒,边缘锋利,带着某种即便冷却后依然令人不适的扭曲感。

    林工把这东西举到眼前,对着惨白的施工灯看。

    这渣滓只有米粒大小,但形状很规整,两横一竖,断了一角。

    像个被压扁的“T”。

    这不是油漆桶里该有的东西。

    他没吭声,把这块渣滓随手弹进脚边的废料桶。

    又蹲下身,在回收桶那堆粘稠的废漆皮里搅了几下。

    指尖触碰到了更多硬物——又是三块。

    形状不一,有的像扭曲的“7”,有的像断裂的“9”,没什么规律,就像是一次剧烈爆炸后溅C进现实缝隙里的弹片。

    他在当天的施工日志里写下:“喷枪喷嘴积碳严重,已清理。”

    那几块金属渣被他连同沾满油漆的废报纸一起,裹进了一个黑色的厚塑料袋。

    下班路过锅炉房时,他顺手把袋子扔进了焚烧炉。

    火焰腾起的一瞬间,那几块金属似乎在高温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尖啸,那是某种结构被彻底破坏的声音。

    林工站在炉门前,看着那一团物质化作灰烬,才转身离开。

    只要这些残骸失去了彼此的关联性,它们就只是一堆成分不明的工业垃圾。

    回到泵站中控室时,已经是后半夜。

    张师傅正对着一张新打印的巡检路线图发愁,那张图纸被他用圆珠笔戳了好几个洞。

    “这新名字真烫嘴。”老张把图纸往桌上一拍,摘下老花镜揉着鼻梁,“U078,U079,U080……我脑子总是转不过弯来。以前那个T079就在拐角,现在变成了U079,我念着念着就想往老路走。”

    林工接过图纸。

    图纸的一角,张师傅用铅笔做了一个只有老员工才懂的备注:T079→已更。

    这就是问题所在。

    人脑总是在寻找对应关系。

    只要“T079”和“U079”存在一一对应的逻辑,那个旧有的影子就永远寄生在新的名字下面。

    林工从胸口摸出那支红笔。

    他在“U079”上画了一个叉。

    “谁让你对着旧图找新点的?”林工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谈论午饭吃什么,“这次改造不光是换牌子,逻辑全动了。原来的T079位置作废,现在的U079在两公里外的排污口。”

    他在图纸上大笔一挥,把原本顺序排列的编号全部打乱。

    U080被标到了东边,U079被扔到了西边。

    毫无规律,全是随机生成的混乱。

    “明天让组里把新版路线卡发下去。”林工把改得面目全非的图纸递回去,“别想着翻译,死记硬背。”

    张师傅愣愣地看着那张乱七八糟的图:“这也太折腾了吧?”

    “脑子乱一点好。”林工给自己倒了杯水,“乱了,就记不住以前是什么样了。”

    一周后,泵站里再也没人提起那些旧编号。

    因为光是记住那些毫无逻辑的新点位,就已经耗尽了所有人那点可怜的脑容量。

    当混乱先于记忆固化,错误就失去了滋生的土壤。

    城市的另一端,退休的王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在孙子的小学家长群里潜水。

    屏幕上一连串的“收到”“老师辛苦了”。

    一条新的接龙跳了出来:“推荐孩子参加市科协举办的‘未来城市工程师’研学营”。

    活动简介做得花里胡哨,其中一行小字写着:实地参观城市地下管网,探索“智慧城市神经末梢T系列节点”的奥秘。

    王主任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住了。

    那个“T”字,像一根刺。

    他点开发起人的头像,那是某家研学机构的负责人。

    王主任没有在群里说话,而是选择了私聊,并且用了匿名功能。

    “你好,我是学生家长。建议你们修改一下活动文案,市政管网现在的标准是U系列。带T字头的那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有些编号甚至是忌讳。”

    对方回得很快,带着一股子敷衍:“家长您好,我们也是用的U系列,只是宣传册还没来得及改,老师们都说顺嘴了,意思一样就行。”

    意思一样?

    王主任没再回复。

    他退出了聊天框,打开了市科协的官方网站,截了一张关于“全面推行U系列城市感知单元编码规范”的文件红头图。

    他把这张图扔进了几百人的家长大群里,紧接着发了一句话:“现在的正规考试和竞赛都讲究标准。孩子要是先入为主学了一堆废弃的编号,将来考试扣分算谁的?支持正规命名体系,拒绝山寨科普。”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是啊,要是学错了怎么办?”

    “这机构专不专业啊?”

    “我查了,文件上确实只有U系列。”

    当晚,那个研学机构连夜撤回了所有的宣传材料,并且专门发了道歉信,保证所有教学内容严格遵循最新国标。

    王主任看着群里风向一边倒的指责,满意地放下了手机。

    他并不懂什么诡异,他只知道,当合规成了众人的背书,任何偏离正轨的东西,都会变成一种被人嫌弃的孤立风险。

    与此同时,林工正站在那个废弃的井位外围。

    这里已经被改成了绿化带,但还没完全完工,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

    两个穿着制服的安保巡逻员正蹲在路牙子上抽烟。

    “哎,你说这块地是不是有点邪门?”年轻一点的保安压低了声音,“听说这儿原来叫T079,之前有个工程队想动土,挖了一半机器就坏了。现在改成U079,还是建不起来。”

    年长的那个吐了口烟圈:“改名有个屁用,换汤不换药。我跟你说,昨晚我路过这儿,听见井盖下面有动静……”

    林工站在阴影里,没有走出去。

    他听着那种关于“名字”和“地点”的恐惧正在随着烟雾发酵。

    如果不加干预,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新的都市传说温床。

    等那两个保安掐灭烟头走远后,林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去检查井盖,而是走到旁边的配电箱前。

    那上面贴着一张空白的工程告示牌。

    他掏出一支黑色的粗记号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大字:

    【因施工方资金链断裂,本项目无限期延工。

    责任追究程序已启动。】

    写完,他退后一步看了看。

    没有什么比“资金断裂”和“烂尾”更让人觉得乏味且合理的理由了。

    它瞬间剥离了所有的神秘感,只留下一地鸡毛的现实无奈。

    第二天,再也没人在这儿讨论什么鬼神。

    路过的人只会指着那块牌子骂一句:“又是哪个缺德老板跑路了。”

    当现实被这种极其庸俗的行政话语覆盖,传说就失去了生长的空间。

    汛期将至,一场大暴雨正在酝酿。

    水务集团的APP推送了一条橙色预警。

    林工习惯性地点开详情页,里面附带了一段关于“U系列感知网络全面激活”的语音播报。

    那是AI合成的女声,字正腔圆,没有任何感情。

    “目前……Tiu系列节点水位正常……”

    林工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把进度条拖回去,重新听了一遍。

    “Tiu系列节点……”

    那个AI在读到“U”的时候,发音极其怪异。

    不像是在读英文字母“U”,也不像是单纯的“T”。

    它把这两个音节粘连在了一起,像是一次舌头的打结,又像是一次无意识的杂交。

    Tiu。

    这个读音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字典里,但它听起来是那么自然,就像那个已经被抹杀的“T”正试图借着“U”的躯壳还魂。

    林工点开后台技术参数,显示该语音包由云端AI实时合成,没有原始录音源。

    这意味着,那个庞大的数据幽灵正在试图通过算法的缝隙,给自己造一个新的名字。

    林工没有向技术部报告漏洞——那样会被归结为代码错误,然后被修正,甚至被记录。

    他换了个方式。

    他用自己的私人账号,又借了张师傅和另外几个工友的手机,连续三天在APP的意见反馈栏里提交了投诉。

    理由只有一个:“这AI语音发音不准,听着像骂人,严重影响市容形象。”

    这种关于“形象”和“体验”的投诉,在行政体系里的优先级往往高得吓人。

    第七天,APP更新了。

    那个合成的AI女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略显疲惫的人工录制的男声,带着一点本地口音,把每一个“U”都读得清晰无比,甚至有点矫枉过正的用力。

    “U——系列节点。”

    林工戴着耳机,听着那声干巴巴的“U”,终于松了一口气。

    当声音被强行纠正,真正的回响便再也无法借道重生。

    而现在,连发音,也成了这场战争的一部分。

    他收起手机,从工具包最底层翻出一个沉甸甸的密封盒。

    那是一枚特制的O型密封圈,橡胶里混了铅粉,黑得发亮。

    接下来的活儿才是硬仗。

    三号泵站地下的主压力阀因为这一周的频繁更名和调试,已经在物理层面上出现了微小的形变,那是规则冲突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林工把密封圈套在手指上转了一圈,那东西冰冷刺骨。

    他提起工具箱,转身走向了通往地下的旋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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