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毫无波澜的女声,像是每天要重复上千遍的自动应答:“好的,先生,我们已经记录您的举报,会转交相关部门核实处理。感谢您的来电。”
咔哒。
通话被切断。
王主任握着那部老旧的功能机,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网络直播的画面。
五分钟后,直播画面右下角弹出一个小小的系统提示:【因收到多起违规举报,本场直播暂时中断,进入审核流程。】
画面中的年轻规划师还保持着指点江山的手势,表情凝固在错愕与不解中,随后,屏幕一黑。
王主任放下手机,拉上窗帘,将自己重新隐入房间的暗影里。
他知道,这并不能阻止那个规划师,也无法抹消“T079”这个概念。
但这就够了。
就像往一锅滚油里投入一粒冰,重点不在于熄灭整锅油,而在于制造那一瞬间的炸裂与混乱。
一次举报,一次中断,一次审核,就足以让这个话题的热度在黄金传播期骤然冷却。
等它再次出现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变成了一则过时的旧闻。
人们永远追逐新的热点,没人会对一盘冷饭感兴趣。
城市的另一端,林工正走在一条新建成的跨河大桥人行道上。
他穿着市政维修的橙色工作服,像一颗毫不起眼的螺丝钉,融入这座巨大机器的日常运转。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壮阔的江景上,而是落在了桥梁栏杆下方,每隔五十米就安装一个的银灰色金属盒上。
“智能减震监测仪”,铭牌上的字样清晰可见。
他停下脚步,装作检查栏杆的牢固度,耳朵却捕捉着那金属盒内部细微的运作声。
滴答……滴答……
一种极有规律的、几乎无法被背景噪音覆盖的轻响。
他掏出手机,打开秒表。
六十六秒。
不多不少,每隔六十六秒,仪器内部的某个组件就会完成一次数据采集和上传的循环。
他走过整座桥,检查了十二个同样的设备,周期完全一致。
几天前,他在一次内部技术培训会上听负责安装的工程师介绍过,这位工程师自豪地宣称,66秒的采样周期是他们团队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黄金参数”,能最大程度地平衡数据精准度与设备能耗。
林工当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他只是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巡检中,都在背包里多带了一样东西——一台老旧的便携收音机。
每当经过一座安装了这种监测仪的桥梁,他都会找个角落坐下休息五分钟。
他会拧开收音机,将频道调到一个只有“沙沙”声的无台频率,然后把音量开到最大。
刺耳的白噪音立刻淹没了他周围一米内所有的声音。
过往的行人会投来厌烦的目光,以为这又是个品味古怪的维修工。
他不在乎。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让收音机毫无意义地嘶吼。
一周后,负责桥梁维护的几个年轻工人开始在工作群里抱怨:“奇怪了,最近那些监测仪旁边总有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是不是信号屏蔽没做好?”
“对对对,我也有感觉,听得人头皮发麻。”
“找厂家问问吧,别是设备有缺陷。”
建议很快被上报。
两周后,林工再次巡查时发现,所有的监测仪都贴上了一张新的标签:“已加装二代屏蔽层”。
他再次打开秒表测量,仪器内部的循环周期已经变成了毫无规律的125秒、83秒、210秒……原来的66秒周期,彻底消失了。
他关掉秒表,将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扔进了桥下的垃圾桶。
王主任的孙子最近很高兴,因为班级要组织去市博物馆,参观最新举办的“城市基建百年史”特展。
孙子临睡前还在兴奋地跟爷爷描述:“老师说,会展出我们城市最早的蒸汽压路机,还有一张很神秘的地图!”
王主任笑着摸摸他的头,心里却是一沉。
第二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公园下棋,而是提前一天来到了市博物馆。
他在“城市基建百年史”展厅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块让他心惊肉跳的展板。
标题是用加粗的黑体字打印的:“第七十九工程组——我们脚下的隐形守护者”。
展板上是一些模糊的老照片和一份语焉不详的文字介绍,充满了“据说”、“传说”、“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之类的词汇。
但王主任知道,这些词汇正是“残响”最喜欢的伪装。
他没有声张,默默地退出了展厅。
回到家,他用一张不记名的电话卡,匿名致电博物馆的访客服务中心。
电话接通后,他用一种焦虑而略带神经质的家长口吻投诉:“喂!是博物馆吗?我要投诉你们那个‘城市基建展’!D展区的灯光怎么回事?闪得厉害!我家孩子昨天去看预展,回来就说头晕恶心!你们那个射灯是不是有频闪问题?对孩子眼睛伤害多大知道吗?必须马上处理,不然我找媒体曝光你们!”
他言辞激烈,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机会,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当孙子所在的班级兴高采烈地进入展厅时,一眼就看到那块关于“第七十九工程组”的展板前,拉起了一条黄色的隔离带,上面挂着一块打印的A4纸告示:“设备检修中,请勿靠近”。
孩子们的好奇心被隔离带和“检修”这个乏味的词汇瞬间浇灭,他们叽叽喳喳地绕道而行,去看旁边更有趣的压路机模型,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一眼那块被“封印”的展板。
王主任站在展厅出口的阴影里,看着孙子蹦蹦跳跳地从自己面前经过,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那条隔离带,直到整个展览结束,都未曾撤下。
夜色如墨。
林工的电瓶车悄无声息地滑过一条新铺设的智慧路灯示范街。
他停在一座主控制柜前,打开柜门,进行例行检查。
空气中弥漫着新设备特有的塑料和金属气息。
他一眼就看到,控制柜内部主继电器的外壳上,有一道极其隐蔽的刻痕。
那不是安装或运输时留下的划伤,而是一种……有指向性的标记。
一个简单的箭头,箭头的一端指向一个模糊的数字“7”,另一端指向一个稍清晰的“9”。
在“9”的旁边,还有一个更浅的“7”。
7 → 97。
又是这个该死的数字游戏。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继电器正以每六十六秒一次的频率,进行着一次肉眼无法察觉的轻微颤动,与之前桥上的监测仪遥相呼应。
林工没有去擦除那个刻痕。
任何局部的、精确的破坏,都可能触发“残响”的反噬。
他从工具包里摸出一张粗目的砂纸,没有针对那个箭头,而是对着整个控制柜的金属内壁和外壳,开始大面积、无规律地打磨。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午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把崭新的喷漆表面磨出大片的划痕,把光滑的边角磨得粗糙不堪,甚至故意拧松了几颗无关紧要的外部螺丝,让它看起来饱经风霜。
做完这一切,他关上柜门,像一个完成了恶作剧的少年,悄然离去。
第二天上午,智慧路灯的施工方接到系统报警,派人前来维护。
年轻的工程师打开柜门,看到里面“老化严重”的惨状,倒吸一口冷气。
“这批货怎么回事?才装上不到一个月,怎么跟用了十年一样?”他拍下照片发回公司,“不行,这质量问题太严重了,必须申请整套更换,不然以后出了事算谁的?”
当天下午,一辆工程车驶来,将那台“提前衰老”的控制柜拆下,换上了全新的设备。
旧柜子被直接运往城郊的废品回收站,几个小时后,它和成千上万吨废铁一起,被投进了熔炼炉。
林工在不远处的街角,看着那辆回收车消失在车流中。
王主任最近迷上了逛社区的微信群。
他在群里潜水,从不发言,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很快,他等待的东西出现了。
一个业主分享了一段简短的文字:“听我爸说,他年轻时在T079工程组待过,那是个保密单位。他临终前一直念叨,说那里面的东西千万不能挖。”
这条信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下面立刻有人回复:“真的假的?我舅舅以前也是个老工程师,也提过这个,还神神秘秘地说里面关着会说话的水管。”
“哈哈哈,会说话的水管?你舅是马里奥兄弟的粉丝吧?”
“我猜下面是哥斯拉!”
接着,便是满屏的“捂脸笑”、“狗头”表情包。
那个最初的、带着一丝沉重和神秘感的警告,瞬间被解构成了一场网络狂欢。
王主任没有参与讨论。他默默地将这些聊天记录截图保存。
七天后,他用一个新注册的微信小号,将那句“我舅说里面关着会说话的水管”的截图,配上一个夸张的标题,转发到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区业主群。
又过了几天,他换了一个账号,把“T079里有哥斯拉”的言论,发到了一个本地的吃喝玩乐群。
他像一个耐心的病毒传播者,把这个话题中最荒诞、最可笑的部分,精准地挑选出来,分批次、分时段地投喂给不同的社群。
半个月后,“T079”彻底火了。
但不再是作为一个神秘的禁忌,而是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网络梗。
邻里之间见面,打招呼的方式都变成了:“嘿,老李,今天去T079打卡没?”“你家孩子期末考这么好,是去拜了T079的会说话的水管吧?”
王主任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截图和小号。
冬夜,大雪初霁。
林工最后一次以维修工的身份,经过那座名为“平安通道”的老旧人行天桥。
桥上的灯光昏黄,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桥面上。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桥墩一处不起眼的凹槽里。
那里本该在这样的天气里结上一层薄冰,但因为近期反复的气温波动,始终保持着一种潮湿的状态。
这是最后一块拼图。
他从工作服最深的口袋里,摸出了最后一小截红色的蜡笔头。
它已经被用得太短,几乎无法用手指握持,只能勉强用指甲夹住。
他蹲下身,不顾地面的冰冷与潮湿,在那片湿润的混凝土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写下两个字。
不是警告,不是标记,也不是任何复杂的符号。
他写的是:忘了。
写完,蜡笔头从他失去力气的指间滑落,掉进雪水里,一抹红色迅速晕开,随即被黑暗吞噬。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湿痕,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当他走出百米之外,夜风中,似乎隐约传来一声从背后天桥方向发出的、极其轻微的裂响。
那声音,像是薄冰在瞬间凝结,又像是有人将一张绷紧的旧纸,轻轻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工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从今往后,寂静本身,已成了这座城市新的守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