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两步。
靴子踩进冰冷的湖水,刺骨的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但他没停,继续往里走。水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胸口。
湖中央的黑色阴影跳动得更快了。
像是在欢呼。
“沈砚!”霍斩蛟在岸上吼,“活着回来!不然江南那顿酒,老子找谁喝去?!”
沈砚没回头,只挥了挥手。
水没到脖子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月亮很圆,很亮,像个银盘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来,照在湖面,照在雪山,照在岸上那个雪衣女子的身上。
苏清晏真好看。
沈砚想。
就算苏清晏不记得他了,也还是好看。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入湖中。
湖水比想象中深。
也冷。
沈砚调动无垢之体的力量,在周身撑开一层薄薄的气膜,勉强隔开寒意。胸口的泪形印记开始发光,金色的光晕像个小太阳,照亮周围几尺的范围。
他往下游。
越往下,光线越暗。但奇怪的是,湖底反而有光——是一种温润的、金色的光,像是埋在沙里的宝藏透出的光。
游了大概一炷香时间,脚触到了底。
是细软的白色沙子。沙子上散落着许多东西:断裂的刀剑、生锈的甲胄、腐朽的旗帜,还有……许多盘膝而坐的尸骨。
那些尸骨都穿着古老的祭袍,头上戴着鹿角冠。即使只剩骨头,依然保持着庄严的姿态,围成一个圆圈。
而在圆圈中央,躺着一个女人。
温晚舟。
沈砚见过她的画像。霍斩蛟偷偷藏了一幅,画上的女子穿着江南的襦裙,坐在船头算账,侧脸温柔得像春天的柳絮。
但眼前这个人……
她悬浮在离沙地三尺的空中,身上裹着一层金色的光茧。光茧薄如蝉翼,能看见里面的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衣裙,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玉。她的长发散开,在水中缓缓飘动,发梢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那是财气实质化的迹象。
最让沈砚心悸的,是她的表情。
太平静了。
没有痛苦,没有喜悦,没有迷茫。就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写。
这就是“无忆之人”。
沈砚游过去,停在光茧外。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光茧表面——
嗡!
整个湖底震动起来!
那些围坐的祭主尸骨,眼眶里同时亮起金色的火焰!火焰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将沈砚和温晚舟一起笼罩在内!
而法阵上空,湖水开始倒卷、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央,浮现出无数画面——
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女孩躲在巷子口,眼巴巴看着对面的糖人摊子。温晚舟走过去,买下最大的那个糖人,蹲下身递给女孩:“吃吧。”
塞北风雪,饿殍遍野。成群的难民蜷缩在破庙里,冻得嘴唇发紫。温晚舟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里面不是金银,是一张张盖着温氏印信的借据:“拿这个去任何一家温氏钱庄,可以领三天的口粮。不收利息。”
京城夜市,灯火辉煌。霍斩蛟喝得烂醉,抱着刀坐在屋顶上发呆。温晚舟爬上去,默默坐在他旁边,递过去一个油纸包:“刚买的桂花糕,还热着。”
画面一帧帧闪过,全是温晚舟的记忆碎片。她救过的人,帮过的忙,散出去的钱财,还有……那些深埋心底、从未说出口的情愫。
沈砚看得眼眶发热。
然后画面变了。
江南瘟疫,尸横遍野。温晚舟跪在祠堂里,面前是温氏历代祖宗的牌位。她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对管家说:“开仓,放粮,所有药铺免费施药。钱不够就卖地,地卖完就卖宅子。”
管家老泪纵横:“小姐,那是您最后的嫁妆啊!”
“人命关天,嫁妆算什么?”
她转身走出祠堂,背影决绝。
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躺在白鹿圣湖底,光茧渐渐合拢。赫兰银灯的母亲——那位白鹿祭主,将一枚铜钱放在她手心,轻声说:“睡吧。等天下需要你的时候,会有人来叫醒你。”
温晚舟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笑。
“好。”
画面戛然而止。
法阵的光芒达到顶峰!那些祭主尸骨同时抬头,空洞的眼眶“看”向沈砚,一个苍老的声音直接在沈砚脑海里响起:
“情劫阵启。”
“入阵者,需以自身最深的执念为引,叩问无忆之人心门。”
“若执念纯粹,可唤醒真灵。”
“若执念浑浊,则永堕幻境。”
“你,准备好了吗?”
沈砚咬牙:“来吧。”
话音落,法阵中央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白光!
沈砚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两旁是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巷子口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个卖糖人的老爷爷。
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
沈砚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粗布衣服,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棵青菜。
这是……哪儿?
他茫然地往前走。巷子很深,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一扇木门前。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咳嗽声。
很熟悉的咳嗽声。
沈砚的手开始抖。他轻轻推开门——
院子里,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书生坐在石凳上,正就着天光看书。他咳得厉害,肩膀一颤一颤的,但还在坚持。
“爹?”
沈砚脱口而出。
书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是沈明德,他爹。三年前被财主砍了头的爹。
“砚儿回来了?”沈明德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快进来,你娘煮了粥,还热着。”
灶房里走出一个妇人,系着围裙,手里端着碗。是沈砚的娘,病榻上被催租逼死的娘。
“傻站着干什么?”娘嗔怪道,“洗手吃饭。”
沈砚站在原地,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他知道这是幻境。是情劫阵根据他最深的执念——对爹娘的愧疚和思念——编织出来的幻境。
但他舍不得走。
哪怕多看一眼,多听一声,都好。
“哭什么?”沈明德放下书,走过来拍拍他肩膀,“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娘也走过来,用围裙给他擦脸:“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跟娘说。”
发不出声音。
他想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我没能救你们,没能给你们报仇。我还把天下搞得一团糟,现在连救个人都要赌命。
他想说,我好累。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扑通一声跪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娘慌了,要拉他起来。
沈砚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却咧开嘴笑:“爹,娘,粥凉了,快吃吧。”
他站起来,转身就走。
“砚儿!你去哪儿?!”沈明德在后面喊。
他怕一回头,就真的走不了了。
走出院子,巷子开始崩塌。青石板一块块裂开,白墙黑瓦化作飞灰。老槐树、糖人摊、孩子的笑声,全部烟消云散。
场景一变。
他站在一片星空下。
苏清晏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托着星盘,侧脸被星光镀上一层银边。她没看他,自顾自说:“今夜北斗移位,紫微暗淡,是变天之兆。”
沈砚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苏姑娘。”他轻声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苏清晏转头看他,眼神茫然:“我们认识吗?”
心口像被捅了一刀。
但沈砚还是笑:“不认识。但我认识你。你叫苏清晏,是天机门传人,最喜欢算卦赚钱,最讨厌别人欠你钱。你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生气的时候会抿嘴。你怕黑,所以晚上睡觉总要留盏灯。”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想要把所有记得的事都倒出来。
苏清晏听着,眼神从茫然变成困惑,又变成……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
“你说这些干什么?”她问。
“因为啊……”沈砚看着星空,“我怕再不说完,就没机会说了。”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泪形印记在星空下闪闪发光。
“这个印记,是你留给我的。你说,这是你最真实的记忆,是你最纯粹的笑。”他声音很轻,“我用它修复过山河鼎,挡过谢无咎的厄运,现在,我要用它去唤醒一个人。”
苏清晏盯着那枚印记,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
印记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
金光中,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涌进苏清晏脑海——
荒庙避雨,两人挤在破屋檐下,她冷得发抖,他把唯一的外套递过来。
夜市猜谜,她为了赢一盏花灯,算了整整一晚的卦,最后他偷偷把答案写在手心递给她。
雪山遇险,她脚滑摔下去,他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两人滚了几十丈,他把她护在怀里,自己背撞在石头上。
还有……最后的最后。
她燃烧记忆,凝成那滴眼泪,按在他心口。她说:“沈砚,你要活下去。连我的份一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苏清晏捂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砸在星盘上,溅起细碎的银光。
“我想起来了……”她抬起头,眼睛通红,“沈砚,我想起来了……”
沈砚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也掉下来。
但他没时间哭了。幻境开始崩塌,星空碎裂,苏清晏的身影渐渐淡化。
“等我。”他说,“等我回来。”
然后他转身,朝着幻境深处走去。
那里有一扇门。
金色的,上面刻着复杂的纹路,像锁,也像钥匙。
门后,就是温晚舟沉眠的真灵。
沈砚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将手按在门上。
胸口的泪形印记灼热到发烫,几乎要烧穿他的皮肉。但他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下去。
“温姑娘。“天下需要你。”
“霍斩蛟那傻子,还在等你回去。”
“所以……醒醒吧。”
话音落下,门开了。
门后,是无尽的、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