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再三,龙沐还是拿起了另一部不常用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存了很久但却很少拨打的号码。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也是一次危险的试探。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诧异的声音:“老龙?你怎么……用这个号码?”
“王书记,没打扰你工作吧?”龙沐声音放缓,带着老朋友的关切,“有点私事,心里不踏实,想跟你聊聊。”
电话那头的王宁星沉默了两秒,语气不变:“你说。”
龙沐没有直接提龙腾飞,而是叹了口气:“离开江省这几年,总还是惦记着。听说最近省里不太平静?铜山那边,好像动静不小?”
王宁星心中立刻了然。
龙沐的侄子龙腾飞在铜山市开矿,不是什么秘密。
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问“铜山动静”,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斟酌着措辞:“老龙,你消息还是这么灵通。铜山是有些情况,省里正在按程序了解。”
很官方的回答,滴水不漏。
龙沐听出了谨慎,但不死心:“宁星,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不绕弯子。
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在铜山搞了个矿,叫腾龙矿业。
年轻人,做事可能毛躁,不太懂规矩。
如果……如果真有什么做得不妥当地地方,该教育教育,该处罚处罚,我绝无二话。
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万一涉及一些复杂情况,或者有人想借题发挥,还希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能秉公处理之余,也……也适当关照一下,别让事情失控,给孩子,也给咱们这些老家伙,留点余地。”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
先表态支持依法处理,再把问题往“年轻人不懂事”、“可能被借题发挥”上引,最后提出“适当关照”、“留点余地”的请求。
王宁星在电话那头,眉头已经皱起。
他当然听懂了“适当关照”和“留点余地”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别的事,看在老朋友面子上,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打个招呼、了解下情况,或许可以。
但铜山的事,尤其是腾龙矿业,李毅飞书记已经亲自部署,省公安厅和省纪委正在同步行动,势如雷霆。
这个时候去“关照”、去“留余地”,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老龙,”王宁星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你的心情我理解。
不过铜山的情况,省里高度重视,已经成立了联合调查组。
毅飞书记亲自抓,要求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
纪检监察工作,讲究的是事实和证据,严格依规依纪依法。
你放心,如果令侄没有问题,组织一定会还他清白;
如果确实有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那也只能依法依纪处理,谁也不能例外。
这不是针对某个人,是为了维护党纪国法的严肃性,也是为了江省的长治久安。
希望你能理解,也能支持省里的工作。”
这番话,客气,但原则性极强,几乎封死了所有转圜空间。
尤其点出“李毅飞书记亲自抓”,既是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也是委婉地表示自己无能为力,更暗示了此事背后的高度和决心。
龙沐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幻想破灭。
王宁星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坚决、还要“端正”。
那句“谁也不能例外”,更像是一种明确的敲打和划清界限。
他知道,这条路不仅走不通,而且王宁星很可能已经把这次通话视为某种“情况”了。
“我明白,我明白。”龙沐语气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纪律面前,人人平等。宁星,你做得对。那就……一切按规矩办吧。打扰你了。”
挂了电话,龙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脸色灰败。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王宁星的拒绝,如同最后一场寒流,浇灭了他心中所有侥幸的星火。
他仿佛能听到龙腾飞未来镣铐作响的声音,也能看到家族内部可能出现的怨怼与分裂。
但政治本能和生存的欲望,此刻压倒了亲情带来的痛苦与纠结。
王宁星的态度已经明确无误地表明:江省这次是铁了心要办成铁案,任何试图干预的手,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斩断,甚至可能被顺藤摸瓜。
自己若再有任何动作,就不是救不救得了龙腾飞的问题,而是自己会不会被一起拖进深渊的问题。
他必须切割,立刻,彻底。
再次睁开眼时,龙沐的眼神里只剩下冰冷。
他先是拿起那部私人手机,删除了刚才与龙腾飞和王宁星的通话记录(尽管他知道这或许没用)。
然后,他沉吟片刻,用座机拨通了秘书的内线。
“小赵,你进来一下。”
秘书很快进来,垂手而立。
龙沐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冷淡:“以我的名义,给老家我弟弟那一支的几位长辈,还有腾飞他妈,发个消息。
内容如下:腾飞在江省铜山市的企业经营,可能涉嫌严重的违法违规问题,目前正在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
我作为其亲属和曾经的领导干部,对此深感痛心和自责,已明确要求其积极配合调查,本人也绝不会以任何形式干预司法。
家族任何人不得以我的名义或利用与我的关系,在江省进行任何非正常的请托、打探或活动,必须无条件支持配合调查,一切以法律和最终调查结果为准。
若有违反,造成不良后果的,自行承担,与我无关。
措辞要严谨,意思要明确,立刻去办。”
秘书心头剧震,但脸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重重点头:“是,领导,我马上起草,请您过目后发出。”
“不用过目了,直接发。”龙沐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把我未来一周的非必要公务应酬,能推的都推了。我需要静一静。”
秘书应声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龙沐独自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做出了最符合自身政治利益的选择,一种近乎冷酷的“断尾求生”。
代价是亲手斩断对侄子的最后庇护,并将家族内部的压力与可能的怨恨暂时隔离。
他清楚,消息传回去,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但比起整个龙家和他自己这艘大船倾覆,这已是最不坏的选择。
他望向东方江省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铜山市上空正在汇聚的、令人心悸的风暴乌云。
李毅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复杂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缕深深的忌惮和一丝无可奈何的颓然。
这场风暴,他不仅无法阻挡,还必须主动远离风暴眼。
龙腾飞的命运,从他选择在铜山胡作非为、并寄希望于“关系”和“打点”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注定了。
而自己,能做的也只是确保不被这命运的泥潭吞噬。
江省,省委政法委。
几乎就在龙沐给家族发出“切割”消息的同时,李毅飞也从陈默那里,听到了省纪委书记王宁星那边传来的关于龙沐来电及被回绝的口头通报。
李毅飞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指在光滑的红木办公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知道了。”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王书记坚持原则,很好。
回复王书记,政法委感谢纪委的独立履职和坚定支持。
铜山的事,省委有决心,法律有准绳,不管涉及到谁,有什么背景,都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陈默记下,正要离开,李毅飞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寒意:“通知下去,‘三步走’行动,按原定时间,准时启动。告诉徐厅长和王书记那边,可以收网了。”
“是!”
陈默快步离去。
李毅飞站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江省地图前,目光如炬,紧紧锁定了“铜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