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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骨牌·血契

    沙漠深处,瓦克提镇。

    花痴开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陈年烟草与铁锈混合的气味。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低矮的土坯房顶,悬着一盏煤油灯,灯焰在他呼吸的微风中轻轻摇曳。身上盖的是粗糙的骆驼毛毯,很重,却压不住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

    这是熬煞过度的后遗症。与屠万仞在风蚀岩柱上的那场“冰火煞局”,几乎抽干了他全部的意志储备。

    “醒了?”

    声音从角落传来。花痴开侧头,看见母亲菊英娥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一把细长的匕首。匕首在她手中翻转,刃面映出灯火的碎光。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三天两夜。”菊英娥没有抬头,“屠万仞的‘血煞’伤了你心脉,夜郎七用他的‘不动明王心经’为你护住了本源,但煞气入髓,只能靠你自己慢慢化去。”

    花痴开撑起身子。动作牵扯起肺腑间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土房很小,除了一床一凳,只有一个歪斜的木架,上面堆着些干粮和水囊。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沙漠地图,用炭笔做了许多标记。窗是窄小的透气孔,外面透进沙漠夜晚特有的清冷星光。

    “这是哪里?”

    “‘蛇信子’的备用安全屋。”菊英娥终于放下匕首,“瓦克提镇东边三里,废弃的驼队驿站。三十年前,你父亲和我在这里躲过仇家。”

    花痴开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毛毯边缘。毯子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掌心,像某种确认——确认自己还活着,确认那些从屠万仞口中逼问出的零碎词句,不是一场高烧中的噩梦。

    “他说……”

    “他说花千手是在‘天局’的授意下,被司马空引入死局的。”菊英娥接话,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他不知道具体地点,只知道是海上一艘赌船,船名‘忘川’。”

    忘川。

    花痴开咀嚼着这两个字。神话中阴阳交界之河,饮其水则忘前生。好名字,用来埋葬秘密再好不过。

    “他还说,”菊英娥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你父亲死前,留下了一样东西。司马空找了它十七年,屠万仞找了它十七年,‘天局’也在找。”

    “什么东西?”

    “不知道。”菊英娥转过身,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切割出深邃的阴影,“屠万仞只知道,那是一副‘骨牌’。不是寻常赌具,是你父亲用特殊材料自制的,据说能打开某扇门。”

    花痴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幼时零碎的记忆片段——父亲的书房里,确实有一个上锁的红木匣子。他问过里面是什么,父亲摸着他的头笑:“是留给开儿长大后玩的玩具。”

    那笑容温暖,如今想来,却藏着无尽的疲惫与未竟之语。

    “骨牌现在在哪里?”

    菊英娥沉默了很久。煤油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在我这里。”

    花痴开猛地睁开眼。

    母亲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油布包。她一层层解开,动作缓慢郑重。最里面,是一副七张骨牌,颜色暗沉如陈年象牙,边缘有细密的磨损痕迹。

    “你父亲把它留给了我,作为……诀别礼。”菊英娥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说,如果有一天你走上这条路,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就把这个交给你。如果……”她顿了顿,“如果我已经不在了,就让它永远消失。”

    她将骨牌递过来。

    花痴开接过。牌面触手温润,竟带着体温。每张牌上都刻着极细的纹路——不是寻常点数,而是某种扭曲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清。

    “这是什么文字?”

    “不知道。我查了十七年,问过所有能问的人,没人认得。”菊英娥坐回木凳,“但你父亲说过一句话,我记到现在——‘牌是钥匙,心是锁孔’。”

    花痴开将骨牌凑近煤油灯。符文在跳跃的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延伸、重组……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那些纹路似乎在向他传达着什么,古老、晦涩、迫切。

    “屠万仞还活着吗?”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活着,但废了。”菊英娥的语气冷下来,“夜郎七用‘封脉手’断了他全身煞气通路,现在他是个连骰子都拿不稳的废人。我们把他留在岩柱下,给了足够的水和食物,能不能走出沙漠,看他的命。”

    花痴开没有评价这个决定。仇恨在屠万仞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已经变了质——从炽烈的火,变成了冰凉的铁,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夜郎师父呢?”

    “在外面守夜。”菊英娥望向透气孔,“他说你需要安静,也……需要和母亲独处的时间。”

    这句话里藏着复杂的意味。花痴开看向母亲。她比记忆里苍老了太多,眼角的细纹,鬓角的白发,还有那双眼睛——曾经温柔含笑的眸子,如今沉淀着十七年逃亡生涯磨砺出的锐利与疲惫。

    “您恨我吗?”他忽然问。

    菊英娥怔住。

    “如果不是为了生下我,您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您不会……”

    “花痴开。”母亲打断他,直呼其名,语气严厉,“十七年来,我躲躲藏藏,改头换面,像地鼠一样活在阴影里,不是为了听你说这种蠢话。”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活下来,是因为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收集每一个关于‘天局’的碎片,是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踏上这条路。我留着这副骨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你能解开你父亲留下的谜。”

    她俯身,双手捧住他的脸。手掌粗糙,带着刀茧和老茧,却异常温暖。

    “你不是我的负担,开儿。你是我的火把,是我在黑暗里走了十七年,唯一能看见的光。”

    花痴开的喉咙哽住了。十七年来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汹涌如决堤。他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菊英娥的拇指擦过他的眼角,抹去一滴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泪。

    “哭什么。”她轻声说,声音里终于有了记忆中的温柔,“你父亲总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自己呢?你出生的那天,他抱着你,哭得像个孩子。”

    她松开手,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铜钱,用红绳系着。

    “这是他留给你的。说是‘护身符’。我这些年一直戴着,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花痴开接过铜钱。很普通的“嘉庆通宝”,边缘磨得圆润,中间方孔透光。

    “这是……”

    “他说,铜钱有两面,人生也有两面。但不管哪一面朝上,都要记得自己是谁。”菊英娥替他戴在脖子上,“戴着吧。你父亲那个人……虽然满脑子都是赌局和千术,但有些话,说得在理。”

    铜钱贴在胸口,冰凉,却很快被体温焐热。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夜郎七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醒了就吃点东西。沙漠的夜还长。”

    菊英娥去开门。夜郎七端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肉汤,香气瞬间填满了狭小的土房。

    “驼肉炖的,加了草药。”夜郎七将碗递给花痴开,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气色好点了。但煞气未清,三日内不能动武,更不能起煞。”

    花痴开接过碗,热气蒸腾到脸上。“谢谢师父。”

    夜郎七哼了一声,在墙角的木箱上坐下,开始卷旱烟。他的左臂缠着绷带——那是与屠万仞最后对掌时留下的伤,伤口不深,但煞气侵入了筋脉。

    三人围着一盏煤油灯,在沙漠腹地的废弃驿站里,分食一锅肉汤。

    这是十七年来,花痴开第一次与母亲、师父坐在一起吃饭。没有言语,只有汤匙碰碗的轻响,夜风穿过透气孔的呜咽,以及远方隐约传来的沙漠狼嚎。

    直到花痴开喝完最后一口汤,夜郎七才开口:

    “屠万仞说的‘忘川号’,我查到一点线索。”

    花痴开和菊英娥同时抬头。

    “三十年前,确实有一艘叫‘忘川’的赌船在东海一带活动。船主是个神秘人物,代号‘摆渡人’。”夜郎七点燃旱烟,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那艘船不接普通客人,只做‘生死局’——赌注不是金银,是秘密、人命、或者……未来。”

    他吸了一口烟:“花千手失踪前三个月,曾对我说,他接了一个‘不得不接’的局。我当时问他对手是谁,他只摇头,说‘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影子’。现在想来,他说的可能就是‘天局’。”

    “船呢?”菊英娥问。

    “十七年前,也就是花千手死后不久,‘忘川号’在东海遭遇风暴沉没,无人生还。”夜郎七弹了弹烟灰,“官府的记录是这样。但我托江湖朋友打听过,有人说在沉船前夜,看见有小艇从船上离开。也有人说,那场风暴来得‘太巧’。”

    花痴开握紧了胸口的铜钱:“船沉在哪里?”

    “东海‘鬼哭礁’附近,那片海域暗流多,水又深,打捞几乎不可能。”夜郎七看着他,“你想去?”

    “父亲的遗骨……可能在那里。”

    菊英娥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

    夜郎七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东海现在不太平。‘天局’在海上也有势力,而且最近有消息说,他们在找一样东西——一副‘骨牌’。”

    三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桌上那七张暗沉的牌。

    “司马空知道骨牌在您这里吗?”花痴开问母亲。

    “他不知道具体下落,但应该猜到了。”菊英娥说,“这些年,‘天局’的人在找两样东西:骨牌,和我。”

    “所以您不能去东海。”花痴开斩钉截铁,“太危险。”

    “开儿……”

    “母亲。”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声音坚定,“十七年前,是您保护了我。现在,该我保护您了。”

    菊英娥想说什么,却被夜郎七抬手制止。

    “他说得对。”夜郎七按灭烟头,“英娥,你现在去东海,等于自投罗网。而且骨牌既然交给了开儿,就该由他来决定怎么用。”

    他看着花痴开:“但你也要明白,一旦骨牌的秘密被解开,你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天局’。你父亲当年到底卷入了什么事,我们谁都不知道。”

    花痴开拿起一张骨牌。牌面的符文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师父,您教我千术时,说过一句话。”他轻声说,“‘赌桌上,最可怕的不是对手出老千,而是你不知道赌注是什么。’”

    他抬起眼:“现在我知道了。赌注是父亲的清白,是母亲的十七年,是我这条命。”他顿了顿,“也是‘天局’想掩盖的某个真相。”

    夜郎七与菊英娥对视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有骄傲,也有无可奈何的释然——雏鹰总要离巢,刀刃总要出鞘。

    “你打算怎么做?”菊英娥问。

    花痴开将骨牌一张张在桌上排开。七张牌,七种符文,在煤油灯下构成一幅诡秘的阵列。

    “我需要先解开这些符文的意思。”他说,“然后,去找‘忘川号’。”

    “怎么解?”

    “去‘博识楼’。”花痴开看向夜郎七,“师父您说过,天下奇文异字,若博识楼不识,便无人能识。”

    夜郎七皱眉:“博识楼在江南水乡,这一路……”

    “这一路‘天局’的眼线遍布,我知道。”花痴开收起骨牌,“所以我要一个人去。”

    “不行!”菊英娥脱口而出。

    “母亲。”花痴开握住她的手,“您和师父的目标太大。我一个人,扮作寻常旅人,反而安全。而且……”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这是夜郎七早年给他的保命之物,一直没用过。

    “我会换一张脸。”

    夜郎七盯着那张面具,许久,长长叹了口气:“你真的长大了。”

    不是夸赞,是陈述。

    花痴开将骨牌重新包好,贴身收藏。铜钱在胸口,骨牌在怀中,父亲的遗物与母亲的托付,在此刻化为沉甸甸的重量,也是力量。

    “什么时候动身?”菊英娥的声音有些发颤。

    “天亮前。”花痴开看向透气孔外的星空,“沙漠的夜路,我熟。”

    夜郎七站起身:“我去准备马匹和干粮。你……”他拍了拍花痴开的肩,“和你母亲多说会儿话。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他推门出去了。土房里又只剩母子二人。

    煤油灯的光暗了些,菊英娥添了点油。火光重新明亮起来,映着两人相似的眼眸。

    “开儿。”母亲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相比你想象的更残酷,你还要继续吗?”

    花痴开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墙上那张泛黄的沙漠地图,炭笔标记像一条条蜿蜒的伤疤。

    “母亲。”他反问,“这十七年,您可曾想过放弃?”

    菊英娥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像是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没有。一天都没有。”

    “那我也不会。”

    简短的对话,胜过千言万语。

    菊英娥从行囊里取出一件旧衣——靛蓝色的粗布短褂,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

    “这是你父亲常穿的衣服。”她说,“我留了十七年。你带着,路上……当个念想。”

    花痴开接过。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记忆里父亲身上的气息重叠。

    “我会找到他的。”他轻声说,“不管他在哪里,在海底,还是在天上。我会带他回家。”

    菊英娥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花痴开没有安慰,只是静静等待。有些眼泪,需要流出来才好。

    许久,母亲擦干脸,重新转回来时,已恢复了平静:“你父亲常念叨一句话,说是他们花家祖上传下来的——‘赌局如人生,落子无悔,开牌无怨’。”

    她握住儿子的手:“开儿,记住。无论你揭开什么牌面,妈都不怨你。你父亲……也不会。”

    窗外,沙漠的风声渐紧。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足够一场漫长的告别,也足够一场漫长的开始。

    (第39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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