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舟,罗浮,与洞天连接的群山中。
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巅。两道身影并肩而立,衣袂在穿过峰峦的疾风中猎猎作响。
罡风烈烈,吹动景元雪白的鬓发,他负手立于悬崖边缘,金色的眼眸倒映着下方山坳间激烈的战况。
镜流站在他身侧半步之遥,周身弥漫着稀薄的寒雾,将凛冽的山风与尘土隔绝在外,视线随着下方剑光的每一次明灭而微微流转。
“如何?”景元开口,声音带着笑意颇有几分“我家孩子出息了”的炫耀,“彦卿虽不及师父当年那般,倒也颇有几分神韵了罢?”
镜流的视线落在彦卿那凝聚月华、挥洒如雨的剑光上,停留了片刻。
“形似七分,神仅三分。催发过急,心浮气躁。剑气虽盛,却失凝练。若对手非身染异毒、方才贸然跃空引动剑招,便已露了破绽。”
她评价起剑法来,严厉得不近人情,但那双眼眸,却始终追随着下方那个剑光如电的蓝衣少年身影。
景元见她这番做派,笑容更深了些,目光又转向战场中另外几个画风迥异、配合生疏却意外顽强,甚至隐隐有反扑迹象的身影。
“师父觉得那几位如何?”景元用下巴点了点下方,“虽是囚徒,倒也有几分急智和……嗯,独特的才能。”
镜流的视线扫过那五人。
“乌合之众。”
镜流的评价言简意赅,“凭一时血勇与歪门邪道。若非对手虚弱,他们早已毙命。”
“话虽如此,能在幽囚狱趁乱跑出来,也算是一种本事了。您看那个使剑的持明姑娘,”
景元目光落在力竭后被罗茶拖到岩石后暂避的寒霜身上,“剑路虽稚嫩,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劲,倒有几分……执拗的熟悉感。”
镜流沉默,未予置评。
景元看着她冰冷的侧脸,忽然起了些玩笑的心思,语气轻松地调笑道:“师父,您看,这姑娘连狱都敢越,模仿您也模仿得挺卖力……有没有兴趣再给我收个小师妹?”
镜流侧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的剑,无门无派。”她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彦卿那边,“谁要学,我便教。能学到几分,能否活到学成……看他们自己。”
景元笑了笑,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
天穹洞开,翠金色的光芒如同神启般垂落。
磅礴的生命气息席卷天地,万物疯长,伤痕愈合。
景元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望向云海中那道缓缓浮现的、缠绕着草木星辰光辉的身影。
“这下……可真热闹了。”他轻声道,语气里却没了往日的轻松。
镜流周身寒气骤盛,仰头望着那道身影,眼眸深处第一次翻涌起清晰而冰冷的杀意。
翠金色的光芒笼罩四野,草木疯长,百花齐绽,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生命气息。
在这片被战斗摧残过的狼藉土地上,生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复苏——或者说,泛滥。
剩余的所有步离人都朝着天空中那道朦胧的身影顶礼膜拜。
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虔诚而狂热,汇聚成古老晦涩的祈文。
云海之中,那道身影愈发清晰。
雀翎般的长发在光华中流淌,万只朱色的眼眸在轻纱下若隐若现。
药师微微低头,目光落向下方虔诚叩拜的步离人,也扫过严阵以待的彦卿、惊疑不定的幽囚五杰,以及……
刚刚从战场边缘赶来的星穹列车组。
丹恒、星、三月七三人从山石后冲出,快步来到贾昇所在的歪脖子树下。
丹恒从口袋里掏出橘红色团子,塞回贾昇怀里。
“拿着。”丹恒的声音比平时更沉,青灰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天空中那道翠金色的身影,“麻烦大了。”
团子一碰到贾昇,立刻精神了些,触须微微卷起,扒住他的手指。
三月七也仰着头,怔怔地望着药师,眼中倒映着漫天光华,下意识地喃喃:“祂……好美啊……”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超越种族、甚至超越世俗认知的“美”——是生命本身最原初、最蓬勃、最无限的可能性凝聚而成的神圣姿态。
万眼开阖间,似有无数世界在生灭,草木荣枯,星辰轮转。
星则一个箭步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旁边还在仰头看着天空、眼睛发亮、嘴里小声念叨着“哇这次绑架副本最终BOSS居然是星神级待遇值了值了”的贾昇。
她伸手从丹恒外套另一侧口袋里掏出那个金属项圈,“咔哒”一声,利落地扣回贾昇脖子上,动作一气呵成。
“第一次绑架体验卡到此结束,从现在开始,什么都别想,我是真怕仙舟罗浮明天就得上星际新闻头条——《震惊!丰饶星神降临,罗浮为何突然爆炸?》”
贾昇摸了摸重新戴上的项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这真跟我没关系……”
“闭嘴。”丹恒、星、连同刚刚回过神的三月七,异口同声。
半空中,药师手中那束低垂的麦穗,缓缓抬起。
身为「丰饶」命途的星神,面对虔诚的祈求与对“生机”的渴望,祂无法拒绝。
翠金色的光晕在甘露周围流转,散发出的气息,让下方所有步离人呼吸急促,眼中狂热更盛。
药师悲悯的声音,如同从遥远时空传来,又像是在每个人心底直接响起:“有涯之身,岂可渡无涯之海。”
“执念如枷,仇恨似锁,缚汝魂灵,不得解脱。”
甘露在麦穗尖端微微颤动,即将滴落。
“愿以此甘露,净汝创痛,洗汝尘垢。”
话音落下的瞬间——
甘露,滴落。
翠金色的液滴,如同坠落的星辰,自高空缓缓落下。所过之处,空间都泛起了涟漪,浓郁到极致的生命气息让下方所有草木疯狂生长,一些伤势较轻的步离人狼卒甚至感觉伤口在自行愈合。
“甘露!是长生天的甘露!”
“战首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步离人们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那滴缓缓落下的甘露,那是世间唯一的希望。
呼雷挣扎着抬起头,猩红的狼眼中映出那抹翠金色的光芒。
七百年的囚禁,七百年的折磨,七百年的仇恨……或许,真的可以……
就在甘露即将落到呼雷额前的刹那——
“叽——!!!”
贾昇肩头,那个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橘红色团子,毫无征兆地膨胀、变形。
它的身体如同吹气般瞬间胀大至一人高,肉乎乎的躯体上,所有瓣膜疯狂张开、拉长。
紧接着——
“咻!”
“吧唧!”
轻微的、带着黏腻质感的声响。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团子用最中心、最柔软的那片瓣膜,稳稳地接住了那滴来自丰饶星神的甘露。
“咕噜。”
团子发出一声满足的的吞咽声。
触须收回,瓣膜闭合。
它重新缩回圆润的形态,“啪嗒”一声落回贾昇肩头,甚至还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嗝,喷出一缕翠金色的雾气。
现场,一片死寂。
步离人们张着嘴,仰着头,脸上的狂热凝固,转为茫然,再转为……难以置信的呆滞。
呼雷猩红的狼眼瞪得滚圆,伤口处的疼痛似乎都忘了,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的救命甘露呢”的茫然。
末度瘫在地上,表情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
其他步离人狼卒:“……”
我们虔诚祈祷了半天……长生天赐下的甘露……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球……给……截胡了???
丹恒缓缓转过头,看向一脸无辜眨眼的贾昇,又看了看他肩头呼呼大睡的、发着翠金色光的团子。
他抬手,重重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星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沉默了两秒,然后缓缓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到有点惊悚的笑容。
她用力拍了拍贾昇的后背:“牛逼。”
而贾昇低头,看了看肩头一脸满足、甚至还回味般咂咂嘴的团子,又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那道似乎也因这意外而微微凝滞的翠金色身影。
他挠了挠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家教不严给您添麻烦了”的惭愧,但眼神里分明满是“干得漂亮”的意味。
贾昇清了清嗓子,朝着天空挥了挥手,语气真诚:“那什么……我家孩子从小没别的什么爱好,就是爱吃。”
他顿了顿,试探性地开口:“要不……您再大发慈悲给点?”
药师:“……”
朦胧的光华中,慈悲静谧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随即,在众人和众狼更加呆滞的目光中,那身影竟然真的再次抬起了手。
这一次,并非麦穗。
祂掌心泰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流转着璀璨金芒、内部光华流转沉浮的种子,在掌心缓缓凝聚、浮现。
“应汝所求……”
“嗡——!!!”
苍穹之上,更高处,云海之外。
虚空猛然撕裂,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湛蓝色流光,自无穷遥远的深空疾射而来,撕裂天幕,悍然降临。
流光散去,显露出一道身负巨弓的修长身影。
祂周身燃烧着湛蓝的烈焰,仅仅只是存在于此,就让空气中弥漫起金铁交击的铮鸣。
巡猎星神,岚,竟也在此刻,降临罗浮。
弓弦拉开,湛蓝色的光芒在祂指间疯狂汇聚、压缩,化作一根能贯穿星河的恐怖箭矢。
箭尖直指药师!
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巡猎的杀意冰冷彻骨,席卷天地。
然而,岚视线扫过下方沐浴在翠金光辉中的罗浮仙舟,扫过那些在生命能量中舒展的草木,扫过惊愕的众人……
弓弦,缓缓松开了些许。那根足以引发星海震荡的箭矢,迟迟没有射出。
但巡猎的意志,仍旧死死锁定了药师。
药师拈着麦穗的动作微微顿住。
祂缓缓转头,目光与那道湛蓝色的身影对上,悲悯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无奈的波动。
随即——祂转身,手中麦穗轻扬,光晕包裹全身。
“嗡……”
空间泛起涟漪。
药师的身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宇宙深空疾驰而去。
速度快得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逐渐消散的翠金色轨迹。
只在离开的最后一刹那,祂手中那枚刚刚凝聚的金色种子,被祂随手向后一抛——
种子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不偏不倚,正好落向下方……
贾昇下意识伸出手。
种子稳稳掉进他摊开的掌心,触感温润,内部生命的搏动透过皮肤清晰传来。
他握着种子,抬头望天。只见那道翠金色轨迹的尽头,药师的身影已然消失。
而天穹上,岚的身影也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暴烈的弧线,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追着药师消失的方向,瞬间没入宇宙深空。
来得突然,去得更快。
只留下被撕裂后又缓缓弥合的天穹,以及地面上……一群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
贾昇低头看了看蕴含着恐怖生命能量的金色种子,又抬头看了看药师和岚消失的方向,咂了咂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遗憾、感慨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复杂表情,小声嘀咕:
“祂逃,祂追……一个拼命跑,一个玩命追……别说,我还真有点想磕了。你说岚追累了,药师会不会停下来给祂治治啊?”
三月七刚从药师降临与离去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贾昇这石破天惊的发言,吓得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昇啊,这话你可千万别让仙舟人听见!”
她话音刚落。
“唰——!”
一道剑光落下,彦卿御剑来到几人身边,刚好听到贾昇最后那句嘀咕。
少年骁卫那张俊秀的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无比精彩。
他嘴角抽搐了几下,看着贾昇,眼神里写满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震惊与控诉,一字一顿:“我、已、经、听、见、了。”
贾昇:“……”
他默默地把金色种子揣进口袋,抬头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