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到刺耳的声音。
蒋津年的瞳孔骤然收缩,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看到货车驾驶室里那张模糊却写满狰狞决绝的脸,能看到车前挡风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急速放大的倒影。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对方根本就是同归于尽的想法!
就在这千钧一发,蒋津年甚至能感受到车头裹挟的劲风已经刮到脸颊的刹那——
“津年哥!”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从不远处传来。
是夏夏!
她此刻已经被陈景深带下了楼,正站在公寓入口的台阶上,脸色惨白如纸目睹惨剧即将发生的极致恐惧和绝望,身体下意识地就要向前冲去,却被身旁陈景深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攥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而就在夏夏尖叫的同时,一道更小更快的身影,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斑马线中央,朝着蒋津年和那辆死亡货车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是冬冬!
孩子的小脸上没有了平时的怯懦和天真,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和急切。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景深叔叔昨天蹲在他面前,温和却郑重的话语:“冬冬,你姐姐心里很苦,她很喜欢津年哥哥,但津年哥哥只喜欢黄阿姨和想想,你是个男子汉,要保护姐姐,要帮她,知道吗?只要津年哥哥没事,他或许就会感激姐姐,就会多看她一眼了,这是我们的秘密,要帮姐姐,就要勇敢……”
保护姐姐!帮姐姐!让津年哥哥没事!
这个念头像火种一样,在冬冬单纯的心底燃烧。
他看到那辆可怕的大车就要撞上津年哥哥,看到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撞开了因全神贯注躲避货车而未能及时察觉侧后方危险的蒋津年!
“砰!”
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骨骼碎裂的脆响,骤然响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真的静止了。
蒋津年被一股不算大却足够突然的力量撞得向旁边踉跄了两步,险险避开了货车的正面碾压,只是被侧面带过的劲风扫倒在地。
而那辆疯狂的重卡,车轮擦着地面,带着刺耳的噪音和刺鼻的橡胶焦糊味,狠狠撞上了路边的绿化带石阶,车头扭曲变形,终于停了下来,引擎盖下冒出缕缕白烟。
世界,安静了一瞬。
随即,是夏夏冲破喉咙的尖叫:“冬冬!”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陈景深铁钳般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路中央扑去。
蒋津年撑起身,额角擦伤,渗出血迹,但他顾不上自己,目光急转,瞬间锁定了那个躺在几米外,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
冬冬此刻已经软软地倒在冰冷肮脏的路面上,他今天穿着的陈景深新买的那套帅气童装,此刻已被尘土和迅速晕开刺目的鲜红浸透。
小小的身体以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身下迅速汇聚起一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冬冬!”蒋津年心脏骤停,立马起身朝他跑了过去。
他不敢贸然移动冬冬,只能手指迅速探向冬冬的颈动脉,触感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冬冬的呼吸浅促得如同风中残烛,小脸苍白如纸,嘴角不断有血沫涌出。
“坚持住!冬冬!看着我!坚持住!”蒋津年的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紧绷,他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试图按压住冬冬身上最明显的出血伤口,但那温热的属于冬冬的血液还是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掌和衣袖。
冬冬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又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里,此刻蒙上了一层痛苦的灰翳,但当他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蒋津年焦急的脸上时,眼底深处,却奇异地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的嘴唇翕动,声音气若游丝,带着血沫的咕哝声,却清晰地传入了蒋津年的耳中:“津年哥,我救了你,你以后……一定要对我姐姐好……”
每一个字,都用力砸在蒋津年心上。
“别说话!冬冬!保存体力!我送你去医院!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蒋津年眼眶瞬间赤红,他将冬冬极其小心地抱起,感觉怀中的小身体轻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他转身,就要冲向自己的车。
冬冬的小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极其轻微地,拽了一下蒋津年的衣角。
他的目光努力地投向不远处那个跌跌撞撞扑过来,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无法站立的身影。
然后,他重新看向蒋津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地恳求:“我姐姐喜欢你,只要你能喜欢我姐姐,我干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不要再让我姐姐哭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那双努力睁大的眼睛,最终还是无力地闭上了。
他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如雪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绝望的阴影。
“冬冬!冬冬你睁开眼睛!你看看姐姐!冬冬!”夏夏终于扑到了跟前,她看着弟弟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身下那片刺目的猩红,看着他被蒋津年抱在怀里了无生气的样子,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崩塌。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弟弟的脸,却又颤抖着不敢落下,只能发出泣不成声的哽咽。
天空阴沉得可怕,云层低低地压下来,冷风穿过街头,卷起尘埃和几片枯叶,也卷不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绝望。
陈景深依旧站在原地,公寓入口的台阶上。
他身姿挺拔,深灰色的大衣纤尘不染,与周遭的混乱血腥,形成了鲜明到残酷的对比。
彼时,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看着蒋津年抱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冲向汽车,看着夏夏崩溃地跟在后面,哭喊着弟弟的名字,看着路人们惊恐的议论和聚集,看着那辆肇事的货车驾驶室里,那个被他安排好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悄无声息。
他的目光深邃平静,仿佛眼前上演的并非一场活生生的惨剧,而是一幕按计划呈现的戏剧。
效果,达到了。
甚至,比预想的更好。
那孩子临死前的话,将成为扎进蒋津年和黄初礼之间,一根微妙而持久的刺。
而夏夏,她将永远困在失去唯一亲人的痛苦,和对蒋津年复杂的,混合着弟弟用命换来的期许中,无法自拔。
蒋津年的车,载着垂危的冬冬和崩溃的夏夏,一路疯狂地闯过红灯,冲向最近的市立医院。
急救通道早已接到通知,医护人员严阵以待。
冬冬被迅速送进了抢救室,大门上方刺眼的红灯亮起,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夏夏瘫软在抢救室外的走廊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冬冬,冬冬……是姐姐不好,是姐姐害了你……”
蒋津年站在一旁,左肩的伤口因为之前的剧烈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浸透了绷带和衬衫,传来阵阵闷痛,但他恍若未觉。
他身上的血迹更多是冬冬的血,温热粘稠,此刻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凉。
他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冬冬气若游丝的话语,那双纯真又带着执拗恳求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头。
沉重的负罪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那个孩子,本不该承受这些。
脚步声匆匆响起。
黄初礼接到消息后,就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医院走廊,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颊边。
她在幼儿园接到只是普通肠胃不适,低烧已退的想想后,将她托付给及时赶到的李演,便立刻赶往医院。
一路上,她的心慌得厉害,有不祥的预感紧紧缠绕。
当她转过拐角,看到抢救室刺目的红灯,看到走廊里浑身是血,神色冷峻紧绷的蒋津年,以及瘫在地上的夏夏时,她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津年!”她快步上前,目光迅速扫过他肩头渗血的绷带和身上大片骇人的血迹,声音发紧:“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这是……”
她的目光落在他染血的手和衣服上,又看向抢救室,最后定格在夏夏身上,瞬间明白了大半,声音颤抖起来:“是……冬冬?”
蒋津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黄初礼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捂住嘴,才压下喉头的哽咽。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名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和遗憾的眼睛。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离得最近的夏夏和蒋津年身上,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职业性的、却无法掩饰沉重的平静语调,宣告了最终的判决:“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患者伤势过重,颅脑损伤合并多脏器破裂出血,抢救无效。请节哀。”
“轰!”
这句话,狠狠刺在夏夏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医生!医生你再救救他!求求你再救救他!我弟弟他还小!他不能死!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你再试试!再试试啊!”
夏夏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医生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她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就他一个亲人了,没有他我怎么办,医生我求求你,求你了……”
她双腿一软,真的就要跪下去。
黄初礼和蒋津年同时上前扶住她。
医生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但他只能无奈而沉重地摇了摇头,抽回自己的手臂,低声道:“真的很抱歉。”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夏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怔怔地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又缓缓转过头,看向那扇再也不会为她弟弟打开的门,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
极致的悲痛绝望、还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彻底淹没了她。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夏夏!”蒋津年离得最近,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将晕厥的夏夏接住,揽在了怀里。
黄初礼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看着蒋津年怀中那个脸色惨白,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夏夏,又看看蒋津年染血的衣服和紧绷担忧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夏夏失去至亲的深切同情和悲痛,有对冬冬无辜逝去的巨大震惊与哀伤,有对蒋津年险些遇险的后怕,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难以言喻的滞涩。
她知道,因为今天冬冬的彻底离去,会改变很多事情了……
但她迅速压下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先送她去病房。”黄初礼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医生的冷静,她上前帮忙:“她情绪崩溃,需要镇静和观察。”
蒋津年点了点头,抱着轻飘飘的夏夏,在护士的指引下,走向一旁的观察病房。
他的背影挺拔,却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有些僵硬。
黄初礼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经灭了红灯、归于死寂的抢救室大门。
冬冬……那个曾经怯生生叫她“黄阿姨”的孩子,这样没了,死在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里。
而策划这一切的人……
黄初礼的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没有跟去病房,也没有立刻去找蒋津年。
她转过身,径直离开了医院。
她要去一个地方。
去找那个,必须为这一切负责的魔鬼。
陈景深的公寓里,门铃被按响,一声接一声,急促而冰冷,带着不加掩饰的质问意味。
门开了。
陈景深似乎刚洗过澡,换了一身深色的家居服,头发半干,带着湿气。
他的神色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看到门外站着的黄初礼,他并不惊讶,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这么着急,有事?”他的声音平和地问。
黄初礼没有进去。
她就站在门口,走廊里冷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更衬得她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冷得骇人。
她盯着陈景深,开门见山地问:“冬冬的死,是你谋划的,对吗?”
不是疑问,是陈述。
听到她的问题,陈景深脸上的温和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轻轻挑了一下眉梢,像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又略带趣味的提问。
默了片刻,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些许距离,微微俯身,目光与黄初礼平视,嘴角甚至还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带着一丝疑惑的口吻,缓缓反问道:“什么?你说的是那个小孩儿死了的事情?”
他顿了顿,像是才消化了这个信息,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得令人毛骨悚然:“哦?是哦。真遗憾。”
“啪——”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清脆响亮的耳光声,骤然响在空旷的走廊里!
黄初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巴掌又快又狠,没有丝毫犹豫!
陈景深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红肿的指痕。
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静默了两秒。
然后,缓缓的转回头。
他舌尖顶了顶刺痛发麻的腮帮,不紧不慢的抬起眼,重新看向黄初礼。
那双向来温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平静,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了一片沉意。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只是那眼神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空气在一瞬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