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紫光阁旁的寝殿里,春晨的晨光还软着,透过玻璃窗户的素纱漫在明黄色的锦被上,带着沾着荷池水汽的清润。
朱由校刚从睡梦中醒来,神思尚在云雾里浮沉,懒怠地靠在绣金龙纹的软枕上,眼睫微垂,似醒非醒。
殿门的帘幕轻动,刘若愚躬着身子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陛下的余困,
“皇爷,魏公公回来了。是昨夜四更天连夜赶的京,今早进宫后一直在殿外候着,没敢进来扰您安寝。”
朱由校的困意霎时散了大半,坐直身子,眉心微蹙,“连夜回来?”
他,第一反应不是喜,而是心头一紧,脑中电转:“江南?不应该啊……朕布的局,层层相扣,锦衣卫、禁卫军、南直隶镇守太监府、皇店四路并进,分明是顺风顺水的局,难道是那些江南士绅狗急跳墙,这老东西没拿捏住分寸,闯了什么乱子?
他略一沉吟,语气平静:“让他去暖阁里候着,赐姜汤一碗,驱驱寒气,再命御膳房备些热粥、蒸饼。”
说着,他掀开锦被,在两名贴身宫女的侍奉下,换上一袭月白暗云纹常服,腰间束了青玉带,发髻以素银簪绾定,虽未戴冠冕,却自有一份洗练从容的天子气度。
“走吧,去瞧瞧。”
暖阁里的炭盆还烧得旺,松脂的暖意裹着淡淡的檀香,魏忠贤正垂着身子站在案几旁,身上的玄色锦袍还沾着些京郊夜路的霜气,帽檐的绒边都潮了,眼睛熬得通红,却带着掩不住的亢奋。
听见身后脚步声,看到来人,他连忙跪倒,声音带着赶路后的沙哑:“奴婢叩见皇爷,皇爷万安!”
朱由校摆了摆手让他起来,自己坐到暖阁的圈椅上,先瞥了眼案上那几摞得厚厚的账册,心中便有了七八分数,语气里带着些调侃:
“怎么连夜就往回跑?朕还当你在江南闯了祸,要回来讨朕的主意。”
魏忠贤直起身子,接过宫人递来的姜汤灌了一口,暖过嗓子后,语气里的激动压都压不住,
“回皇爷,不是祸事!是江南那边的差事已然有了结果!只是……只是这所涉的银钱田亩数额,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奴婢不敢有片刻耽搁,更不敢假手驿递,这才斗胆连夜赶回,亲自呈送御览,方能安心!”
说着他上前一步,把最上面那本总账册捧到朱由校面前,封皮上的朱红印泥还透着新鲜的光泽:
“皇爷您请看!此次按旨查抄的南直隶劣绅、不法盐商、走私海商,共计七十三家,罪名涉及抗税、通倭、侵占民田、贪墨;此外,牵连出的贪官污吏,上至南京兵部尚书,下至各府县衙门的小吏,林林总总一共三百多人,整个南直隶的官场,经此一扫,几乎十不存一了。”
“还有依附这些家族的恶仆豪奴,以及牵涉其中的宗族子弟,粗算有八万余人,是拘是放,如何处置,还请陛下圣心独断。”
朱由校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伸手翻开那本厚重的总账册。目光刚扫到第一页顶端那几行用浓墨誊写的数字,眼神便骤然顿住了。
“三十万顷……屯田?九千八百万两……现银?总值……两万万一千万两?”他的声音里透出些许难以置信的错愕,指尖无意识地按在了那行数字上,低声重复了一遍,
“朕知道这帮人富可敌国,却也没想到……竟能有钱到这个地步?”
大明天下其他人或许不知,但朱由校心里可是门清。后世专门有学者研究过,终明一朝,通过海外贸易等各种渠道流入大明的白银总数,粗略估算大概也就在三亿两到四亿两之间。
即便有所出入,峰值大抵也不过四亿两左右。而眼前这群蠹虫,手中竟就握有天下白银的四分之一!
就这,他们往日还动不动就在朝堂上、在奏疏里跟自己哭穷,说什么“江南民力已竭”、“商税不堪重负”,果然,这资本敛财噬血的力量,亘古未变。
幸亏这一年的帝王生涯磨平了他的浮躁,换作刚登基时,他早已拍案而起,怒火中烧。现在也算见惯了风浪,再加上手中实力与日俱增,朱由校的心性已不像刚登基那会儿,容易血气上涌,情绪外露。
他读《贞观政要》时记下一语:“怒不变容,喜不失节,然后可以制天下。”
又读到“每临大事有静气”、“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养气的功夫,终究是权势与实力垫底,再加上时日磨砺,方能慢慢熬出来的。
气大伤身,自己这虽经系统洗礼过的身体也遭不住长久愠怒,若因这帮鼠辈郁结于心,反倒得不偿失。
再说了,如今这泼天的银子,不都已然攥在自己手心里了么?
别人存银,他爆兵;别人藏富,他抄家。
这天下,终究是谁掌权,谁说了算。
“可不是嘛!”魏忠贤凑过来,语气带着点解气的狠厉,“这帮黑了心的东西,平日里对着朝廷、对着陛下,那是哭穷哭得比谁都响,张口闭口便是江南民生多艰、赋税沉重,万不能再加。
结果呢?抄出来的现银,比朝廷国库十年的岁入加起来还多!还有那三十万顷田,几乎占了南直隶两成以上的上好耕地!甚至连卫所军屯的地都敢变着法子侵占吞没!
事情败露了,还要暗中煽动不明就里的百姓,散布流言,说陛下您‘与民夺利’、‘苛待江南’——呸!他们才是真正的民贼!”
朱由校合上账册,淡淡问:“朕的银子呢?”
“启禀陛下,抄没的财物实在太多,大队还在后续路上,稳妥起见,由崔都督亲自调派了三千营中精锐沿途护送,还有杨大人麾下的锦衣卫秘密随行押运,定保万无一失。”
“奴婢是心中急切,先行一步回来禀报。敢请陛下示下,这批财物运抵京师后,是趁夜色悄悄运进内帑?还是……”
“不必。”朱由校唇角微扬,眼中寒光一闪,“到时候,就给朕光明正大地运进来!从正阳门入,走御街,让京城百姓都看看这车马驮载的盛况。”
“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睁眼瞧瞧,这帮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究竟是副怎样的嘴脸!”
“奴婢遵旨!”魏忠贤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