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幽静的森林里，弦绷紧的轻微的声音打破了这宁静。
月光隐隐将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箭镞照亮。
“他们到了啊！”观星台上，一个穿着白麻布袍子的老头子眯着醉眼，口齿含糊地又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在衣服上留下老大一片酒渍。
“到了便到了，那又如何？”面前的少女淡淡道。
皎洁月光照得她的肌肤近乎透明。她静静地站在观星台中央的巨大浑天仪旁，银白色的长发泛起银色光泽。她闭着眼，缀有星星兰的银丝络子将她的面容遮住。
“人们如果知道羽族圣女，姬武神，塔丽丝殿下来到观星台，是为了问整个羽族的命运，他们会不会彷徨，不知道该信任谁，以谁为精神信仰？”老头笑了，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眯起老眼。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羽族的圣女，我便能知晓羽族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的战争，谁是正义的，他们坚信我能带领他们走向光明。”少女轻声道，“可是，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混战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毫无意义的混战？”老头子拍掌，“说的好！”他伸手挠了挠胳肢窝，嘿嘿笑了两声，讪讪笑道:“你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少女只是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难道不是吗？”
“我们是神所眷顾的种族，神赐予了我们飞翔的权力，使我们无忧无虑飞翔，可是，为什么人们要自相残杀呢？”
“我亲眼目睹，羽皇的陨落所带来列王的纷争，他们为了权势，为了领地，相互厮杀。他们中，没有人是正确的，也没有人是错误的。”
“姬武神作为羽族流传至今的光荣象征，人们以为姬武神代表的是和平，是美好，就像我们所崇拜的明月一样皎洁，但是，他们又有谁知道，姬武神，是战争赐予的称号啊！”
“羽族靠精神力凝聚翅膀，而且只有强烈的明月感召才能飞翔，姬武神的存在，只是为了能持续使军队飞翔的时间更长啊！”她的声音不大，婉转又哀伤。
老头缓缓放下酒壶，笑容中带了些怜悯。“你原来都知道啊，可怜的孩子。”
“我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更何况硝烟四起的整个羽族大地？”她的叹息中带了些惆怅。老头默默地看着少女优美的背影，颠了颠酒壶，怅有所失，“空了。”
“现在观星台是几个国君的交汇处。”老头突然道。
“我知道。”少女点点头。“他们在抓我，最后，青王把我逼到了这里，除了这里，我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他们马上就会到，你是至羽，和一般只能靠感受明月的羽人不一样，你可以每天毫无障碍地凝出羽翼，趁着还有机会，赶快飞走吧！”老头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浑天仪旁，漫不经心摆弄这个庞大精致的仪器，熟稔地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的头。
“没用的。”少女摇头，“周围，几个国君已经步好了军队，只要我敢飞，我就马上会被射成筛子。”
她淡淡瞥了眼老头，老头子正眯瞪着醉眼，一身酒气地爬在浑天仪上，嘴里不知正咕哝着什么，随手扯开袍子，伸手抓痒。
“他们若要抓我，估计也会把你解决掉，可你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浑天仪的齿轮转动起来，铁器摩擦声在空荡荡的观星台上传出，回荡在这一片寂静的森林中。
“我是血统卑贱的无翼民，逃不掉，还经常受人白眼，大不了一死，反正也是一糟老头子。”老头挠头，少女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并不是纯血羽人的银白色或者淡金色，而是银白、黑、黄夹杂的。
“你是人族和羽族的混血种。我在下城见过这样子的。你能成为皇室星算的第一人，定然才能出众。我知道你用浑天仪在算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老头子打了个哈欠，“我待会会死。”
少女沉默了。良久，她轻轻笑了，扯下了络子，湖绿色的眸子看着老头，面容在月光下美得惊人。
“谢谢你。”她轻声道，“今晚，会死的只有我。你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就已经知道了我的命运，但你没有把残忍的真相说出来。”
老头子低头，把酒壶扔在一旁，“不干啦！老头我该收个徒弟然后颐养天年啦！”
月光突然大盛！
一个白色身影在夜空中翩折，优雅落地。他缓步向少女走来，身后的羽翼渐渐消逝。“塔丽丝，好久不见。”
另外几个身影也出现在观星台上。
青王俊美的面容上满是温和的笑意。他海蓝的眸子深邃，她不由转移开目光。
“青王殿下。”少女点头。她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个国君，也点头示意。
他走到少女面前两步外停下了脚步。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你瘦了。”
少女皱眉，淡淡道:“多谢青王殿下关心。”
青王笑了笑。“当初，你是我的未婚妻时，你也是这样子，淡漠到了极点，我怎么也没有办法逗你开心，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她仰望着天空。今晚上月亮格外清亮，星星都没见有多少。
“当初，姐姐还没有死。”她将目光转向他，“羽皇爱上了身为姬武神的姐姐，可是这是作为姬武神不能允许的禁忌。”
青王一愣。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都默默地听着。
“你利用其他王杀了姐姐，把身为未婚妻的我推向了这个位置，为了剥夺我的家族的世俗权力。”
“现在，你逼我回来，是为了追求姬武神的力量么？”她的背后凝出了巨大的光羽，额间的银色羽毛从额前浮起，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
月光如水，倾撒在大地上，空中的少女似乎接受着光的沐浴。
她在空中舞蹈，姿态翩跹，月华在她身上流转，流水般的裙裾飘扬。她优美的身姿将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圣洁的光芒使人想起当年祭祀时，参天古树上，白衣圣女坐在树枝上，幽幽歌唱。
刹那间，所有人跪倒在地，仰面望着空中的少女，泪流满面。
明月具有感化人心的力量，触动人们内心最大的伤痛。
战争持续了七年，妻离子散，哀鸿遍野，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羽人的血浸透过。他们失去了父母，妻子，丈夫，孩子，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羽族赖以生存的森林木屋因为战争所焚烧，大片的森林消失殆尽，只剩下烧焦的残垣断壁，以及灰蒙蒙的石墙。
列王纷争不断，羽族毫无安宁之日。
所有人都期望着姬武神带领军队讨伐叛军，把缠上羽皇王座的野草拔下，还百姓一个和平的生活，可是，这场混乱的战争中，谁才是真正正义的？
“姬武神之后……再无姬武神！”少女缓缓收束了最后的动作，停下舞蹈，释然一笑。
翼罕，抱歉……我，不想帮……你……
羽翼在她身后消散！她向地面坠去！
所有人都在掩面痛哭，青王猛地抬头，他失声叫道:“塔丽丝！”
所有人瞬间惊醒，看到这一幕愣在原地。
他飞跃出去，触碰到的，仅仅是她的衣角。纤滑的锦缎从他的指尖滑走，他眼睁睁看着她从高耸的观星台边擦过，“咚”。
人体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
鲜红的血在她身下漫开，将她雪白的衣裙浸透。
“塔丽丝……”青王眼底一片血红。“对不起，还是没有保护好你……”
“所以……你们，都该死！”他抬头，盯着那几个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王们。
不知何时，老头子已经不见了。
两年恶战，青王翼罕成为新的羽皇，却迟迟没有立王后。
新建的陵墓也迎来了一个新的主人，坟前的树上却刻了“羽皇翼罕之后塔丽丝”的字样。
“师父，这个算式是这样的吗？”少女纤细的手指摆弄着算筹，淡淡道。
她的脸上缚着绸带。
老头子满满灌了口酒，满意道:“这酒真是不错！”
少女皱眉。
老头忙道:“这徒弟也不错！”
少女眉头皱得更紧了。
“塔丽丝，不要急，慢慢来，你做得够好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要更努力才可以。”她淡淡道，“况且，我凝聚失败，是因为一个人，我好像想明白了些什么。”
“那个人是谁？”老头神秘兮兮凑上来。
塔丽丝精准地将老头酒气冲天的脑袋推开，“不知道。”
老头很失望，但是又很快开心起来，“师父可以教你看星象，你可以推算这个人的命格呢！”
少女没有再注意老头，他从来说话都不着调。
老头嘿嘿笑笑。
他们现在在观星台，他多了个弟子，皇室的人也没说什么。毕竟，他这个地位低下的无翼民竟然成为了星算的第一人，已经让他们破例了，再破例也无妨。况且，这个弟子的血统是纯正的羽人。
两年前，老头凭借一枚加持过秘术的聚魂铃趁着塔丽丝刚刚陨落收集了她的魂魄，让她重新吸收自然气息凝聚，成为可以随意凝聚成各个种族的魅族，才重新变回塔丽丝。
她携带了过去的记忆，但是，在凝聚的最后关头，过去记忆带来的冲击，她因此双目失明。
“吾皇。”老头作势理了理揉得发皱的白袍子要起来行礼，被翼罕按住。
“后日祭祀大典……”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翼罕俊美的面容上浮起震惊与狂喜，“她……”他快步冲上去，一把扯下少女眼睛上的宽幅绸带。
“塔丽丝！”他惊喜地叫道。那样熟悉的感觉，绝对是她，不会错的！
老头子立马跑上来挡在她面前，“走开，臭小子！这是我徒弟！”
翼罕将他拨开。老头也不生气，哼了一声悠哉悠哉跑去倒酒了。
“翼……罕。”她轻轻叫出他的名字，突然笑了，如阳春三月般美好，“我想起来了，就是翼罕！”
“塔丽丝，你回来了，真好。”他紧紧抱着她，似乎要将她镶入骨血中。
当年他狠心把她推开，不是不爱，危机前的预兆，要刻不容缓步步筹谋，才能保全。
姬武神其实是最安全的，她是所有羽族心目中的神女，她所率领的军队都会在战争前发誓首先保护姬武神的安危，哪怕只剩最后一个人。
羽翼未丰，否则也不至和其他王纷争这许多年。他终究无力保护她和她的家族，且将她送上祭坛，在每年祭祀大典跪在她所在的树底，听她幽幽歌唱爱的诗篇。
“让悲伤的事过去吧，
蒲公英就要飞走了，
让我们唱歌，
让我们说爱，
蒲公英就要飞走了，
让我们说爱。”
阳光明媚，希望再不要分开。
